各自的摄影|李楠
个人,是时代的细节。
摄影,是细节与时代之间互为的证明——
时代用看不见的手雕琢着细节,赋予摄影者独特的个人体验;而摄影者,用一帧帧照片铭刻细节,将这种个人体验转化为时代共同的观看,共有的经验和共赴的命运。
当一个人选择了摄影作为自我书写的方式,那么,他所做的,就不是仅对现实世界进行客观记录,而是将现实世界予以最大个人化——在拍摄现实的同时,抽离现实,让现实成为另外的独立之物;因为,最重要、最真实的现实并非眼见之物,而是眼见之物与内心反应之间的关系。摄影,说到底,就是表达这一关系的过程。
在预计2014年全球将产生4000亿张照片的背景下,这一精深幽微的过程,已经快捷化为一个简单的摁钮动作。
这是一场真正的“逆袭”:全民狂欢的“读图时代”终结了摄影的“英雄时代”,而且,恰恰在影像获得了空前权力的时刻。
这或许有些讽刺,但确是摄影造化如此:时代与个人之间,这一纸互为的证明,不再是一枚终身成就的勋章,而是一道只身犯险的隘口,只有通过这个隘口,即先成为一个“人”,才能成为别的什么。
我以为,这是摄影在当代最深刻的提示。
因此,所谓摄影家,也只是努力通过隘口的真实个体。他们必须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边界模糊、地形复杂、气候多变的摄影生态。在这里,单一权威的评价体系被各种流行话语所取代,层次分明的分类序列被各种交融兼容的艺术手法而打破,甚至于严肃宏大的叙事主题也迅速被生活化的个人独白所消解……
摄影生态所表现出来的可能性、丰富性和参差性,让摄影家越来越此清醒地意识到:摄影的问题,不是如何面对世界,而是如何回归自身——摄影,最终是解决自己的问题。
这恰恰是最难的。
因为,我们通常习惯于将别人的问题,或是大多数人的问题,当作自己的问题。又或者,我们要通过别人的肯定,通过一群人的肯定,才能找到自己。
说个100年前的故事。当时有个叫马塞尔·杜尚的年轻人,画了一幅画,叫《下楼的裸女》(见上图)。他把这幅画送去参加巴黎的独立艺术沙龙。评审委员会拒绝了这幅画,理由是:这幅画有些立体主义,但不纯粹,因为加进了未来主义的运动感。我堂堂立体主义掌门的巴黎艺术界(也是当时世界艺术中心)岂容他人染指?
但他们又觉得杜尚是一个可造之材,因此,提出只要杜尚将画中的运动感去掉一些,这幅画就可以在沙龙展出。这可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但杜尚听了这个意见,一言不发,坐上出租车,到沙龙将自己的画取了回来。
一个重大的转变在这个年轻人心里发生了:“这帮助我完全从过去解放出来了。我对自己说:'行啊,既然事情像这种样子,我就没有理由要去加入什么团体了——以后除了我自己,我不会再去依赖任何人。’”
后来,一个著名的收藏家看到这幅画之后,向杜尚开价:一年出一万美元,包下他当年的全部作品。当时一名不文的杜尚拒绝了。他后来说:“本来我可以方便地得到一万美元,但是,不能,我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我总是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种危险……当时我29岁了,所以,我已经足够成熟来保护自己了。”
杜尚确实是成功地保护了自己,因此他才能在其后成功地让整个西方艺术拐了个弯。杜尚深知,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完全的自由,才是他最珍贵的安身立命所在。
的确,任何一个艺术派别、圈子、群体,哪怕是以标榜自由、解放、反叛为宗旨的现代派,其实和传统派一样,都是要画地为牢,占山为王。因此,一切所谓的进步与革新,一切新旧风格的替代与更迭,都只是为了建立新的权威,而不是真正地解决艺术的问题,也不可能让人获得艺术的真谛。而金钱的束缚,更加赤裸裸,一旦被它绑架,是很难挣脱的。
杜尚说得好:“我不认为艺术因为有了理论定义就能具有共同的东西,这太像政治宣传了”——当艺术有了共同的东西,就更厉害了么?就更有说服力了么?或者,就更有价值了么?一伙人就一定比一个人更正确么?或者,就一定更让人有信心么?
杜尚一直保持着他的独立。他做自己的艺术,同时宽容着别人做别人的艺术。他并不以自己为标准,也不以他人为标准。他这种“各自的艺术”姿态,反而让几乎所有知名的艺术圈子都想拉拢他,都标榜他为重要成员甚至精神领袖。
各自的艺术,各自的摄影——我们太难逾越的是:明明每个人都想要成为独一无二的摄影家,偏偏每个人都在别人的标准里定义自己。其实,任何一种风格、手法、语言、媒介、技术、潮流以及各种理论造词运动的夸饰都不可能是独家的,因而也不可能凭借这些去树立那一个艺术上的“独一无二”。唯一“独一无二”不可复制也不可替代的,就是“我自己”。所以,为什么不去找“自己”,而要去找“别人”呢?
你需要为哪一种摄影振臂高呼吗?你需要为哪一种理论坚决捍卫吗?实际上,无论你拍哪一种照片,这些照片,首先是对你自己有意义。或者,最终,它们也是对你自己最有意义。
在各自的摄影里,摄影家可以在影像的喧嚣中艰难跋涉;也可以在风花雪月中自娱自乐;可以大大方方为图片成为收藏拍卖的新宠而欢欣鼓舞;也可以在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虔诚地将摄影奉为信仰……只要确定:所有的这些都是现象,而不是目的。
目的只有一个:通过隘口,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人。这也是任何成功和荣誉都无法取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