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回）[下篇]
回目：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
下篇
琴童儿正自在窗外听觑西门庆与王六儿的床戏大战，不想玳安从后边走来，见琴童儿如此作贱，拍拍他身子，说平白听这些怎的，头里骑马经过后面小胡同，看见鲁长腿妓院新来两个小丫头，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这里交小伴当看着，咱们去混一回去。两个就月亮地里走到蝴蝶巷内，里边有十数家妓院。月亮地是市井语，一般指比较宽阔的地坝，此处用得奇巧。蝴蝶巷想来应该是这个城市中妓院的集中地，密度很是惊人，反映了时代的腐朽与堕落，足可作历史社会学研究。玳安已经喝得有点醉了，又叫了半天，妓院的门才开。原来忘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连忙吹灭了里屋灯，走来开了门，却认得玳安是提刑西门老爹管家（外边小民多以此攀附），随即请坐。玳安便要两个姐儿来唱曲，忘八说你迟了一步，两个刚才都有人了。玳安那里肯休，两步就撞进房里，月影中，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的酒太公（喝醉了的嫖客），问甚么人进屋里来？玳安骂道：“我日你娘的眼！”飕的一拳，打的那人直叫，两个往屋外飞跑而去。玳安叫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此刻玳安儿简直就是另一个西门庆，不但作派，就是话语都拣了西门庆的来。虔婆鲁长腿赶紧再上前打圆场，又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再摆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鸭蛋、虾米、熟鲜、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招待。玳安便搂着赛儿，琴童拥着金儿，玳安还用汗巾儿换了赛儿的银红纱香袋儿。少倾，筛酒上来，两个稚妓又给二位叔斟酒，金儿取过琵琶，唱了个《山坡羊》，词调凄婉，道尽烟花女的苦难。此前书中常有对妓女的讽刺，特别是借应伯爵对李桂姐的嘲骂，很让人痛快。可此处借这一唱词，作者分明又表达着对妓女的深切同情。或许可以说，中国自古就有笑贫不笑娼，作者兰陵笑笑生对妓女的讽刺只是针对具体的人和事件，而对整个妓女的悲剧命运是深怀同情的，这应该不仅是兰陵笑笑生，也是我们读者的道德常识与底线操守。特抄录唱词共赏：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行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着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铁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
金儿唱毕，赛儿斟酒递与玳安，接过琵琶才待要唱，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赶忙起身，玳安还不忘向赛儿说：改日再来望你。回到王六儿家，西门庆才刚起来，老婆（书中特意用这称呼讽刺王六儿）陪着吃酒，随即叫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西门庆也告辞，老婆劝再吃一钟暖酒儿，别回家又吃酒。王六儿这话颇有深意，看似关切之语，实际表达着想独宠西门庆的野心。西门庆只说“到家不吃了”，纯粹是交易完毕的应付之词。王六儿又问几时来走走，西门庆依然只一句：“等打发了他每起身我才来哩！”看不出丝毫的留恋或期待。
回头再说潘金莲，同众人在房里给李娇儿上寿，听薛姑子两个小徒唱佛曲儿，忽然想起月娘骂玳安说两样话，不知弄的甚么鬼，立马回自己房里，去床上摸那淫器包儿，却不见了，问春梅，春梅说头里爹往屋里来，向床背阁抽梯（抽屉）内翻了一回就出去了。金莲就怀疑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往妓院李桂姐处去了，不想正碰着西门庆回家，也没往月娘房里去，径去了李瓶儿屋里。琴童儿拿衣帽交送到小玉处，月娘得知西门庆进了李瓶儿房间，对众人道：你看这个糊涂，这里人都等着，就不进来了。月娘言者无心，金莲听者有意，在下一回，就因了这句话又引发了一番风波。李瓶儿已经是惊弓之鸟，处处小心，听了月娘的酸话，慌的回到房里，撺掇西门庆到后边给李娇儿上寿。西门庆为李娇儿递了酒，月娘问：你今日独自一个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西门庆说与应伯爵吃酒，月娘就轻信了。至此，西门庆与王六儿的奸情，还将家里一众妻妾隐瞒得铁桶似的，一滴水没漏。西门庆坐不移时，还是踅到李瓶儿房里，只因梵僧药力太强悍，与王六儿没泄，此时正自难受，要与李瓶儿戏耍。瓶儿推托身子不方便，西门庆百般求情，又笑着告诉吃梵僧药一节。瓶儿一急，嘴里就说出颇犯忌讳的话来：“我到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歪斯缠。……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李瓶儿逼勒不过，勉强同房。作怪的是官哥儿，只要李瓶儿扒到西门庆身边，哥儿就醒来哭闹，一连三次，李瓶儿只得叫迎春拿了博浪鼓儿哄他，抱到奶子那边屋里，二人方才自在顽耍，下删204字，睡时已是三更。
潘金莲已是有好阵没与西门庆上床了，今次又见西门庆进李瓶儿房间，只道是偷了淫器包儿与瓶儿戏耍，却不知道西门庆在外边与王六儿的勾当，暗咬银牙，更觉难受，只得关门睡了。而月娘那边，有薛姑子、王姑子留下伴宿。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和薛姑子的药物，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告诫月娘：拣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会有胎，不可交一人知道。不让人知道虽然是怕药物不灵验，却也怕人前闲话，这胎药的神秘感巧合着心理学手段，所以有迷惑性。月娘连忙将药收下，拜谢了。王姑子趁热夸奖一番薛姑子，言语间自然也提到这药物来得不容易，制作也很麻烦：亏了薛师父悄悄给了接生婆三钱银子，才得了这头生娃儿的胞衣，又熬矾水，打磨干净，再用两盒鸳鸯新瓦泡炼，用重罗筛过，最后搅在符药一处才拿来。月娘这点人情事故自然懂得，每人拿出二两银子相谢，嘴里道：多累薛爷和王师父，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匹黄褐段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打讯：多承菩萨好心。作者兰陵笑笑生对两个佛门姑子的所谓“渡世救人”的描写，与此前对道教——比如对玉皇庙吴道官的讽刺一样，无非是一笔真金白银的生意而已。推而言之，作者对佛道两教都采取了一种高度质疑，甚而嬉戏讽刺的态度，这又是笑笑生借宋讽明，上至国体，下至民风堕落的批判相一致，表达了一种对社会整体的失望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