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娟:母亲最后的日子

二〇二〇年的新冠肺炎是全世界的一场灾难,也使我的家庭陷入僵局。

母亲经常咳嗽,因为不是很厉害,也没有发烧的症状,就不想去医院看病。那段时间大家对医院是避而远之,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去,所以就在小区的医药超市买点常用的止咳化痰的药,断断续续的吃了几个月的药,始终都没有好彻底。由于疫情,父亲回老家后没再去成西安,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家里凑合吃点东西,暖气停了以后,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一天不重样的给父亲做饭吃,再加上农活忙了,母亲咳嗽得更厉害了。

父亲请来他的医生同学给母亲看病,每天打点滴。刚好幼儿园没有开学,我就回家照顾了母亲几天,打针的时候我在旁边守着,针打完了,就到地里给父亲帮忙。好多年没有下地干活过了,十亩花椒园和两亩果园,父亲挖坑我施肥,几天时间脸上晒得黑干黑干的,手上皮肤也粗糙不堪,回家接着做饭,那几天我才真正体会到一个农村家庭主妇的生活是多么的不易,难怪母亲砸锅卖铁都要供我们姐弟几个上学。打了八天吊针之后,母亲咳嗽好多了,就没再吊针,吃点中药调理调理身体。


五一放假,我就发现母亲又瘦了一圈,那时母亲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还开玩笑的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看这体型啥衣服穿着都漂亮。因为和小弟媳一家一起吃饭,还去白鹿原逛了一圈,全家人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丝毫没有觉察这是一种病态的瘦。

六月份,母亲腹部疼痛,因为出了几个小疹子,村里的医生说是疱疹,就又打了几天吊瓶。

七八月份,母亲每天五点钟就起床摘花椒,十一二点才回家吃饭,中午又忙着做下午饭,吃过饭碗都不洗就又赶快下地干活,直到晚上回家才洗碗,如此这般一刻也不能休息的劳作,等我暑假再见母亲时明显感觉她又瘦了一大圈。


我就催着给母亲看病,母亲总说人到伏立天就会消瘦。我催了好几次,弟弟就领着母亲到村上看,到镇上看,又到县里看病。8月13日,进行了全面检查,做了胸部CT,腹部彩超,诊断结果显示肝胆脾胰肺都无异常,我们姐弟也放心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一次全面检查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而我们确实没有经验,也就大意了,竟然把母亲耽搁了。

唯有的问题是母亲的血化验是二型糖尿病,按照医生的反馈,让住院治疗。这期间一直是大弟两口子照顾着,我这个做女儿的也就送了几顿饭而已。由于糖尿病对饮食要求比较高,我做饭时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出错,而那更是不值一提的。

出院那天,母亲胃口有些疼,又做了胃镜,诊断为幽门炎,出院后连续吃了三个疗程的药,母亲感觉没见好,还埋怨每次复诊光买药都得五六百,还没吃好。这胃病要好好养,光吃药不管用。

母亲每天为家人做好饭,而自己却只能吃着燕麦片、奶粉、杂粮和无糖食品等,眼看着人日渐消瘦。大弟两口子带着母亲去妇幼保健院进行了妇科检查,又去蒲城县第二医院检查了一次,都没有发现异常,可是母亲就是觉得肚子疼,今天这儿疼,明天那儿疼,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


九月十一号我们一家人终于盼到了小弟结婚,娶回贤淑的小弟媳妇。这是爸爸母亲最大的心愿,也是老两口最后的任务,可是母亲身体非常的虚弱,实在没法子像四年前一样跑前跑后的置办婚礼。结婚几十年来,我家的大小事母亲都是亲力亲为,这是唯一一次当了甩手掌柜的。那一天,尽管母亲已经瘦的弱不禁风,但是却强撑着一路扭着秧歌,接回了自己钦点的儿媳妇,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婚礼结束后,我们姐弟几个连同两个儿媳妇一起到地里干活,尽管大家累得腰酸背痛,满头大汗,但是都想着多干点活,父亲母亲就不用那么累了。

九月底,我也实在放心不下,想着母亲是不是甲状腺有问题,就用手机预约了交大二附院的专家号,弟弟带着母亲去检查了,结果显示甲功九项都正常,我们想着母亲可能就是单纯的血糖高,因此十月一日放假,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参加了二表弟的婚礼。

婚礼后没几天,外婆又生病住院了,母亲拖着颤巍巍的身体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了外婆八天。有一天肚子疼的一晚上没睡觉,但是她放心不下外婆一个人在病房,就没有去再检查一下,我实在想不通,母亲怎么那么能忍。

外婆出院没几天,三表弟又要结婚了,作为姑妈,母亲不仅仅只是心里高兴那么简单。她把三舅舅家里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扫了拖,拖了擦,六十一岁的人了,踩着高凳子,把玻璃擦的明晃晃的,直到窗明地净才肯罢休。到了结婚的前天晚上,母亲还亲手捏了饺子,半夜四点又起来煮饺子,打荷包蛋,让接亲的队伍吃饱喝好了这才放心。我们都很心疼母亲,自己儿子结婚都不让她干一点活,这会倒是忙里忙外的,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十一月份,大舅和我视频,狠狠地教训了我,说每次视频都发现母亲越来越瘦,就个糖尿病也不至于这么厉害,让我们好好再给母亲检查一下。我说打了好几次电话,母亲都不愿意来,其他都查了,就剩下没做肠镜了,让到潘大夫那再做个肠镜看看。


十一月十九日,母亲终于被弟弟拉到了西川医院。弟弟先陪着做了b超说有腹水和胆结石,我一听就赶快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去陪着母亲。做肠镜时母亲躺在床上,我坚持陪在母亲身边,不肯在外面等候。医生要求母亲一会左侧躺,一会又侧卧,母亲很难受可是她一直强忍着。我安慰着母亲的同时,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只见里面有几个如石头一般的黑色圆形,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是坏东西,医生说这是喝的木香顺气丸,没事别害怕。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最后肠镜诊断只是一点息肉。

我那时也没有什么经验,后知后觉的,以为肚子里的腹水可能就是胆结石引起的,想着做手术把胆囊取掉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可是医生说害怕是恶性肿瘤,我一听也傻了。大弟媳打电话说赶快去西安做个增强CT,是什么病就明了了。我还傻乎乎的给弟弟说让他把母亲带去西安检查看病,等我这边不忙了再去照顾母亲。

就这样弟弟带着母亲返回家中,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因为周六要把姑父捎上送到渭南,所以又耽搁了两天。

十一月二十二日母亲住院后开始做各种检查,十一月二十三日晚,弟弟打电话说做了增强ct,报告还没出来,医生说还不确定,估计是肝硬化。我听到后感觉不可思议,因为母亲前前后后做了几次肝功化验都很正常,怎么可能是这种病,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给弟弟说让医生再好好看看究竟是什么病?虽然我不相信,但是医生那样说肯定是有依据,至于到底是什么病暂时还不确定,母亲肯定是生病了。

挂完电话,我吓得从床边瘫坐在地上,趴在床边小声的抽泣着,儿子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哭了,谁惹我不高兴了?我想到一年前母亲还陪着宝贝在中瑞玩的情景,那时她还健健康康的,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我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脆弱过,除了生孩子坐月子需要人照顾,其他时候我都像个女汉子一样无所不能。九年前被人用摩托车撞了之后,虽然没有大问题,可是左边臀部和腿却时常疼痛,前段时间疼得腿都拉不前去,实在没法子了就住院治疗,我都是一个人打吊针,承受中频的电击,肚子上针灸完了,又趴下在臀部和腿部针灸,完了又是敷药艾灸,我都没觉得自己多么需要有人呵护。可是那一刻,我真的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偏偏爱人在学校上晚自习,还没有回家。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儿子在旁边着急地不停地给我擦眼泪,婆婆散步回家听见我的哭声。赶快进来把我从地上一把拉起来,摁到床上,问明原因,说再哭都不管用,现在就看怎么看病。我痛哭流涕,爱人回家一直安慰我,黎明十分我才迷迷糊糊的睡下。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我,是爸爸打来的。爸爸伤心地说医生诊断是胰腺癌晚期,已经扩散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打击得我痛不欲生,我哭的死去活来就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同事的婆婆就是这个病去世的。

冷静下来之后我查阅资料得知这是癌中之王,这种病很隐蔽,也来势凶猛,病情发展非常快,是医学界的难题。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得这种绝症。记得母亲爱唱《好人一生平安》,可是那一刻我真的怀疑人生,怀疑好人能否一生平安?


从此,母亲就开启了与病魔斗争的模式。

刚开始疼痛难忍,睡不下也坐不成,吃不下饭,每天都要喝止疼片和利尿药。一周后腹部打眼放了管子,排了腹水,灌注放了化疗药物。慢慢的能喝着些舅妈煲的鸡汤,鱼汤,期间疼得厉害了就打止疼针,有时一天一次有时一天两次。三次化疗灌注以后,疼痛明显减少,腹水也涨的慢了,偶尔几天才喝一次止疼片,就是每天平均十七八个小时打点滴,很难有时间下床锻炼。可是因为每天不停地呕吐,医生怀疑肠梗阻,要通过负压排出胃里的胃水和气体,不然就会出现胃穿孔,如果真是那样就要做手术,为了避免胃穿孔就把管子从鼻腔插到胃里,这期间的二十来天一直禁食,没吃过一口饭。每天喉咙疼得要命,只能小口小口喝水,但是每喝一次水紧接着就要咳嗽,那种咳不是一般的咳,感觉把人心都能咳出来,时刻害怕卡住气管,得不停的用空心掌拍打背部,三五分钟重复一次喝水咳痰的动作,母亲累得没有一丝力气,白天黑夜都不能安心睡觉,父亲说租的小床就是摆设,都没有时间睡觉。尤其胃出血之后,医生连水都不让喝了,母亲喉咙和胃里又烧又烫,我们只能用棉签往嘴巴上抹点水,再抹点唇釉,看着母亲连续十几天禁食,现在水也不能喝,人瘦的皮包骨头,我们心里难受的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连续打液体,补充营养。

腹部的管子放了一个月时,已经做了四次化疗,医生担心伤口发炎,就去掉了。终于去掉了一根管子,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母亲的凝血功能就出现了问题,医生下了病重通知书,更是三个管子同时打点滴,吸着氧气,插着心率检测器,补充人血白蛋白,氨基酸,脂肪乳等,还要泵四管子钾,因为钾打的快就疼得要命,所以每打一管子就得五个小时。

我们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了,可是那天的胃出血,都让我们傻眼了,连夜补充血浆,血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由于长期伤心过度,大弟弟心脏舒张功能降低,小弟弟心口抽的一阵阵疼,还不去检查,父亲和妹妹的眼睛肿得就像两个桃子,我的胸口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前后挤压着,呼吸不过来,老是感觉喘不上气来。

我们都做了核酸检测,为了保证照顾好母亲,还不累倒一个人,我排了值班表,原本白天一人,晚上一人,更是上升为三班倒,白天黑夜都是两个人轮流着照顾,实在放心不下母亲,也不忍心让母亲在病痛之时还要这么孤独,再加上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旦听到风吹草动都不知所措,两个人照顾,遇到急事相互之间也可以商量,也能壮壮胆子。

可是尽管如此,我每天睡觉也不足三四个小时,我知道不应该这样透支身体,但是眼睛一闭上就是母亲痛苦的样子,我不由得就会失眠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是做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梦。

好不容易盼到了病情稳定,医生决定取胃管,再做个胃镜看看是否有肠梗阻。母亲不能做麻醉,但是她非常坚强,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于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还好,胃的问题不大,只是溃疡和疣状增生。母亲欣喜得很,她告诉大家,插胃管的这二十来天,她的心里冰凉冰凉的,想着:自己每天吐的昏天暗地,肯定的得了重病了。如果真的是不好的病就直接回家不治了,坚决不给孩子们增添负担。

我就告诉母亲,因为有胆结石,糖尿病,加之十年前的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几种病综合在一起,所以特别难受,现在只要把营养补上,身体素质好了,再把胆结石一排,病就好了。我们鼓励母亲一定要有信心,母亲听了也特别高兴。

无奈住院两个月后,也是化疗了六次,医生说因为医保问题必须让出院回家修养,至少要七天。母亲特别开心,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们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没有医生在身旁,在家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危险。

七天的日子太过难熬,除了前两天母亲还下地锻炼身体,半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一会电视之外,其他五天五夜都吐的让人难以想象,一天瘦比一天,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挨到了再次入院。

又一次做核磁共振,增强ct,除了两次化疗外,我们还请了中医针灸和艾灸一起治疗。可是母亲的脚一直处于肿涨的状态,最后第八次化疗,配合打了十四瓶人血白蛋白也无济于事,人也更瘦了,皮包骨头,看的人都害怕。


眼看着要过年了,腊月二十九母亲出院了。除夕夜吐的黑色的液体,弟弟害怕是胃出血,凌晨就赶往医院买回止血药,折腾了一晚上,爸爸和弟弟都累的睡着了,母亲不愿意打扰他们,就自己悄悄上了卫生间,结果把腹水管子弄得跑出来一截。大年初一弟弟两口子又陪着母亲去了趟医院,把腹水管子取掉了。

初二舅舅推着轮椅,带母亲去雁鸣湖逛了一圈,母亲难得放松了一次,这算是母亲这三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弟弟实在是失望了,初六陪着母亲回白水县看了中医,到我们小区门口,母亲说自己有病,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就是不愿意去我家。两个孩子下来看了母亲,大宝惊讶母亲怎么这么瘦,小宝说到了就下车,母亲说还要看病,小宝又邀请母亲看完病到家里来。母亲三个月没见孩子了,强撑着力气和宝贝们说了会话。临走,母亲要小便,我拿出便盆,照顾母亲解小便。母亲无奈的说:“母亲这是干啥哩,临走还要让我娃行一次孝。”一句话说的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我本来要去继续照顾母亲,因为马上开学了,园里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弟弟就说他们几个能照顾好母亲,母亲也说让我安心工作,有空了再去看她。

初七,又让是护士的侄女来给母亲打了液体。

初九中午,我还和母亲视频了。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我没敢多说话。晚上十一点,妹妹突然打来电话说母亲咽气了,我都快崩溃了,难道真的要遗憾一辈子吗?
母亲生了我,养了我,教育了我,却不给我回报的机会,如今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我哭得断了气,爱人把我背到车上,一路上我都无比自责。
赶回家里,八伯已经生好了炉火,烧了开水。我、爱人、堂哥一起撕去了墙上、窗上、门上的一张张大红喜字。刚办完喜事又办丧事这是何等的悲哀呀!想到母亲爱干净,我又强忍着悲痛把每个房间都认真地打扫了一遍,爱人看我伤心至极,抢着擦桌子,又把地拖得明晃晃的。
晨两点多,母亲终于回到了家里。当时母亲的眼睛还在不停地转着,呼吸急促,我知道母亲是放不下我。弟弟妹妹都在西安,只有我不在,母亲是强撑回到了家里的。
我一声声呼唤着母亲,一次次用棉签往嘴上沾水,我告诉母亲把水咽下去,舌头不干就可以说话了。我看母亲咽了下去,但是她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听见我说话。我依然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母亲能挺过去,能继续陪伴我们。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告诉母亲的真实病情。母亲就那样安详地走了,没留一句话,但也没有一丝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
母亲命运多舛,一生历经磨难,在医院里更是九死一生,受尽折磨,如今她虽撒手人寰,但是也不再承受各种痛苦了。

亲爱的母亲,您的恩情报不完,您的音容难忘怀,您虽与世长辞,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们深深缅怀您这位和蔼可亲,任劳任怨的好母亲。
母亲,愿您入土为安,一路走好!您想我们了就托梦给我们,我们想您了就来看您。
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您不用再牵心这个,挂念那个,只要学会珍惜自己就好,按照自己的意愿好好生活。不再有疾病,不再有苦难,愿您吃好喝好,穿好,玩好,天南海北去旅游,世界各地去闲逛,每天都开开心心、潇潇洒洒,愿健康和平安永远守护着您,愿财富和仁爱永远伴随着您,愿快乐和幸福永远围绕着您!
作者简历:冯晓娟,白水县人和幼儿园副园长,一级教师,陕西省级教学能手。爱生活,爱艺术,努力地行走在诗意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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