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诗歌的现实感问题

来源:文学报   程一身

大体而言,诗歌中的现实感可以分成三类:对自身的现实感、对他人的现实感、对物的现实感。诗是有“我”的艺术。无论什么事物,只要不和“我”建立有效的关系,就不能进入诗,更不能成其为诗。

   诗歌的肌体内似乎并无感应世纪变迁的神经末梢,新世纪诗歌仍是上世纪诗歌的延续。当代诗人仍普遍面临着来自现实的压力———不是不现实,而是现实得不够。所谓“现实得不够”未必是作者的自觉,更是外界的判断,这与诗歌的持续被冷落存在着因果关系。就此而言,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仍是紧张的,但我并不倾 向于让作者一味迎合读者,毕竟写作首要的是独立性。对作者来说,为自己写总比为他人写更有说服力。

  事实上,新世纪诗歌对现实的书写不再像过去那样直接集中,流于表象了,而是以分散深入的形式融入字里行间。这种写作技术的进步不免让某些守旧的读者陷入失察的窘境,以至于以为这些诗不现实。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现实持一种狭隘的理解并因此不能深入捕捉诗中的现实感。在我看来,现实感是沟通作者和读者的桥梁。如果说创作是诗人从现实中获得现实感并把它转换成词语的过程,那么阅读就是读者通过词语把握诗人的现实感,从而认识诗中现实的过程。严格地说,任何一个读者都不可能在词语中看到现实,但他可以觉察其中的现实感,即诗人对特定现实的具体感受、复杂态度和观念迁移,以及由此形成的赞美、讽刺、批判等不同风格。

  一

   显而易见,现实感与现实的不同之处在于现实是客观的,现实感则是诗人对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也就是说,现实感固然有其主观性,但它是由客观事物引发的。不同的事物自然会引发不同的现实感,就是同一个事物在不同的诗人中间也会引发不同的现实感,甚至同一个事物在不同的时刻也会引发同一个诗人不同的现实感。 就此而言,现实感并非单纯的主观之物,而是主观与客观的综合体。如果说现实世界丰富多彩,那就可以说诗人的现实感变化无穷,因为有限的现实可以触发诗人无限的现实感。这正是诗多于物的一个原因。

  完全客观的诗并不存在,完全主观的诗尽管存在,但其中只有感,而不是现实感。大体而言,诗歌中的现实感可以分成三类:对自身的现实感、对他人的现实感、对物的现实感。诗是有“我”的艺术。无论什么事物,只要不和“我”建立有效的关系,就不能进入诗,更不能成其为诗。因此大多数诗呈现的是“我”对自身的现实感,而那些局部细致入微、整体宏阔多变的诗可以提升为存在感,甚至囊括身世感等丰富的元素。

   在我看来,写自身现实感的当代诗存在的问题是“我”的膨胀化和抽象化。既然无“我”不成诗,但太“我”也不成诗,至多是狭隘的诗。在这类诗中,“我”常 常是孤立的,孤立于他人,孤立于尘世,任由“我”在诗的肌体里膨胀,不但不注重表达与他人心灵的叠合,而且有时刻意回避与他人的相通之处,追求一种仅为我有、他人皆无的独特性。而且这种独特性往往是抽象的,大多属于潜意识层面。写自身的现实感,却不能唤起读者的现实感,我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失败。

  二

   相对来说,写他人的诗分明具有题材的优势,似乎这是更响应现实主义呼声的举动。不夸张地说,传统意义上的现实诗就是写他人的诗,似乎只有写他人才配得上称为现实诗。新世纪以来,尤其是从汶川地震以来,国内涌现了许多应时之作,但好诗很少。其中的问题值得深思。如果写他人不是出于内心情感的驱动,而是迎合式的表白,或试图成为集体大合唱中的一员,那就很可疑。值得注意的是,写他人的诗之所以得到某些作者的重视,往往因为所写对象是社会热点,可以构成所谓的重大题材。事实上,大诗人更注重写自身日常的现实生活,对身边的现实进行细腻呈现和深入挖掘,并因此成就他们的伟大。拉金、希尼、沃尔科特无不如此。

   单从写作对象来说,写他人易,写好却难。因为他人毕竟是不同于“我”的另一个人,写好“他”比写好“我”更难。这导致不少写他人的诗写出的都是对他人之感,而不是他人的现实感,是一厢情愿地代他人立言。在我看来,写好他人的关键是转化,向“我”转化,和“我”建立联系。其基本要求是亲历、见证和沉浸。亲历的重要性在于它可以保证现实感,使感直接源于现实,最大限度地消弭现实与感之间的空隙。从电视或电脑上看到的相关画面尽管也能使人感慨,甚至震动,但那种现实毕竟是间接的、破碎的、瞬间的。很显然,这类现实诗的作者大多是凭想象力完成的,但在现实感的生成方面,想象力只能催生感,却很难生成现实,更不能保证现实的细节、丰满与立体效果。

  由前所述,写好他人贵在转化,把“他”转化为“我”。至于转化的方法,此前的大诗人已树立了范例。从纪事名篇“三吏”“三别”来看,杜甫成功的秘密在于和他人建立了有效的联系,或以观察者和对话者的身份介入其中,或设身处地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化身为他人,使 “他”成为另一个“我”。正如张枣说的:“一个表达别人,如同是在表达自己的人,是诗人。”或相对客观地描述对方,尽管这样,诗中仍会渗透“我”对他的现实感。一切诗歌都是诗人的精神自传,是诗人“为自己绘制的肖像”(布罗茨基语)。因此,诗人写出的他人往往是和自己重叠的一面,至少有着认同的一面。

   写物的现实诗似乎是一个次要门类,其实这可能是一种假相。且不说人也是物的一种,人离了他人无法生存,离了物同样无法生存。诗人都是敏感的,敏感于人,也敏感于物。咏物诗的传统固然已经削弱,但物仍是一种现实,而不是纯粹的象征体。对诗人来说,即使有象征性的物,首先也是一种现实。物给人的不只是精神的启示,更是客观的存在,这是物与人之间两种基本的现实关系。人生在世,就是和人与物建立持续的联系。所以物和人一样,也是一种现实,存在于时间中的现实,有地域特征的现实,千差万别的现实。但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和人发生关系的物主要是食物、衣物、房屋、器物、景物等。在特定情况下,气候风物也会成为人的一 种现实,处于吹风、听雨、沐日、赏月等不同现实中的诗人自然会有不同的现实感。

  物有自明的一面,但也有神秘的一面。事实上,物的未知部分对诗 人更有吸引力。在某种程度上,世界的复杂奇妙在于人与物时常相处却对物不明就里。这会给诗人带来一种亲密的陌生感。这种亲密的陌生感更体现在人与人之间, 可以说他人身体的神秘简直不可穷尽。更奇妙的是,人对自身也有神秘感,对自身的生老病死往往混沌莫辨,难以掌控。神秘感显然也是一种现实感,它是由未知物 或物的未知部分引发的感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把诗分成“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所谓“境”其实就是物的汇合。所谓“无我之境”并非诗中无 “我”,而是“我”隐匿于众物之中,充当物的旁观者。王维的《辋川》组诗可为代表。诗中众多的自然物对诗人来说都是不无神秘性的现实,它们被诗人呈现出来,但其生灭流变却不易解释。也就是说,王维诗中的自然物表面上清晰可见,实质上却神秘莫测,而这正是他对自然物的现实感。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居住在城市,人造物也越来越多,在很多人的生活里,已几乎看不到自然物的影子。我无意说人造物不好,它们的确给当代人带来了许多便利和快乐,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当代诗中,并改变了诗的传统,以自然物为主体的美丽意境已不复存在,越来越多的人造物穿梭于当代诗中。既然人造物驱逐自然物已成为现实,它们也就更多地促成了当代诗人的现实感。在我看来,人造物进入当代诗增强了诗的真实性,却抑制了诗的审美效果。从根本上说,因为人造物是发明之物,可以拆解组合,有机关却无秘密,更主要的是,它可以无限复制。人造物的这些特点对当代诗带来了不利影响,它倾向于使当代诗变得没有秘密,可以随便发明,无限复制。

  三

  事实上,诗中的现实感并非可以区分得如此清楚。在许多诗中,“我”、“他/她”、物都是并存的,它们之间会形成诸多复杂的关系。最基本的是“我”与“他(们)”的关系,“我”与物的关系,“他”与物的关系(处于“我”的隐身式旁观中),以及“我”与“他”与“物”的关系。

  相应地,“现实化”即“现实感”的实现方式。具体地说,“现实化”就是诗人将“现实”转化为词语的过程。这应该比单纯地说诗歌写作更准确。关于“现实化”,孙文波在2013年底的一次诗歌讨论会上提出,许多当代诗看上去都是草稿,未完成的半成品。我对这个提法深有同感。 当代诗给人一种草稿感,我想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从诗的形体来看,古诗体制严整、韵律流畅,并形成了一套可验证的基本规则,诸如整齐、对仗、平仄等。作品是否已经完成,从形式上就可以判断出来;而当代诗就不行,在形体上毫无体制可言:诗行忽长忽短,随意跨行分行,诗行可合并可拆分,而且多一行少一行似乎都无关紧要。从词语运用来看,古诗中的词语既服从特定的形体,又呼应全诗的韵律,而且惊人的凝练,一首诗就是一个密不可分的美丽整体;而当代诗中的词语大多是松散的,几乎没有组织,也无章可寻。这样的东西看上去怎么都觉得是半成品。要改变草稿写作的现状,必须加强诗的形体建设,一方面可以注重分节,二行一节、三行一节、四行一节,如此等等;另一方面要注意节奏,在保证内在韵律的基础上尽量让诗行彼此均衡。

  在我看来,草稿写作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和网络写作的关系需要警惕。网络写作出现以后,诗歌写作的草稿化程度分明加重。网络写作的德性是随意自由,即使写了错别字也不修改,是典型的一次性写作,值得注意的是,网络写作还生成了富于活力但混杂放荡的网络语言。随着网络写作的出现,临屏写诗取代了即席赋诗的传统,可谓当代的诗歌行为艺术,但由于当代诗未形成特定的体制,也没有相应的训练,临屏写诗又不屑修改,靠这种方式写出来的东西只能算草稿。就此而言,当代诗人必须克服网络写作的负作用,以及由网络造成的浮躁心理。诗是推敲的艺术,或者说,不改不成诗,这也是一个原则。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生活得越靠后,写作变得越艰难。“古今不薄,中西双修”(张枣语),这是诗歌写作对当代诗人提出的内在要求。如果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可以说一切当代诗都是传统诗。因为审视历史难以消除当代视角,创新诗歌无法抛开传统资源。就此而言,当代诗是负担最重的,因为其中汇聚着越来越庞大的传统。要让新世纪诗歌成为创新的诗歌,当代诗人不得不对传统采取借重与回避的双重态度。借重的当然是写法,诸如修辞技术之类;回避的是题材,尤其是对同类题材的重复表达。换句话说,只有在对当代现实的书写中才有可能实现对诗歌传统的融合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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