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1】李蔷华:未开言思往事慢慢细讲(秦岭)

为了完成这次的访问,我前前后后到李蔷华老师家里叨扰了三次。头一回因为路不熟,最后还是劳烦李老师在电话里亲自给我指了方向。电梯刚到24层,就看见走廊那头李老师家的铁门已然虚虚地开了一道,“这边儿、这边儿!”她微笑着站在门口冲我招手。

李蔷华老师如今居住的这套位于徐家汇路上的公寓,是儿子关栋天1999年为她购置的,朝南的客厅十分敞亮,透过薄布细花窗帘间的缝隙,从窗口向外眺望,是现代上海繁华并繁忙的城市风景。李老师拉着我在客厅中间的大沙发上坐下,自己又忙着转去厨房,要给我倒茶。“水总是要喝的。”看到我一脸惶恐地跟了过去,她摆了摆手,果断否决了我的谢绝,“哎呦,小心烫。”回身将白色磨砂玻璃茶杯双手递到我手里的时候,又这样细心叮嘱。一圈忙活停当了,这才端着自己常用的那只红色马克杯,在我左手边坐下。“年纪大了,不好收拾,家里乱糟糟的。”这当然是她的客气。不过面对房间里上上下下摆放着的许许多多拍摄于不同时期的照片,我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惊讶,简直像是误闯了奇境,蓦地跌入岁月的长河里。那天李老师的妹妹李薇华刚巧也在,一起坐了一会,拉拉杂杂地聊了不少少年时代的往事,直到俞振飞先生的学生李松年偕同夫人王苓秋前来师娘家探望。临了,李薇华老师还把我送到门口,问我回去认不认得路,叫我千万路上小心。

这第一次的见面,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后来跟李蔷华老师聊得熟了,更是在这温暖与亲切之中,又生出些欲罢不能的感觉。一切正应着程砚秋先生在《金锁记》里的那句唱:“未开言思往事慢慢细讲”。后来,我吃过午饭就到了徐家汇路,家里只有李老师一个人在。她还像上次那样端上一红一白两个茶杯,我们也还像上次那样彼此相侧而坐,对着满屋子的相片,从午后一直谈到快要天黑。回想起来,整整四个小时的时间仿佛转瞬即逝,武汉、重庆、成都、昆明、涪陵、南京、上海、长春、台北、香港……我几乎跟随着她的人生足迹,凭着想象将整个中国跑了个遍。那些尘封故事听起来仿佛离我非常遥远,却又似乎相当切近,其中不乏如雷贯耳的伟岸名字,也有早已湮没无闻的孤寂身影。重要的是,正是在她那绵长而细致的叙述里,我又重新认识了那些曾在她的生命历程中留下过重要印记的人,窥见了他们最真实也最可宝贵的那一面。

采访开始之前,我就老老实实对李老师讲过:戏我看得少,不懂,也不敢装懂,要不我们多聊聊人吧。说这话的我,确实也抱有一点微妙的小心思,想着能不能也学着前辈的样子,把那些属于梨园的老底子的片段往事,照着原样整理出来,说给那些不看戏的人听。

幸运的是,这一次,李蔷华老师是真真正正地满足了我的愿望。

[注]本文凡谈及年龄,一概遵循李蔷华老师自己的讲法,用的都是虚龄。

李蔷华与妹妹李薇华(左)

棠棣与蔷薇

“我本来不姓李,我姓熊,我叫熊瑞云。我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我们现在的名字都是我继父给我们取的。我大哥叫李棠华,妹妹叫李薇华,小弟叫李棣华。棠棣、蔷薇,寓意兄弟姐妹。”

李蔷华出身的那个熊家,在当年的武汉,曾经也算是一个相当殷实的人家。她的祖母娘家是武汉著名的刘天宝药店的主人,即便是如今的武汉街头,也依然可以见到“刘天宝”的名号。她的外祖父秦朗斋则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就算谈不上富庶,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我做女儿的其实不应该这么说,但是我亲父这个人呢,确实不是一个能负起家庭责任的人。”李蔷华的亲生父亲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没什么本事也不求长进,到了他的手上家道终于败落,慢慢地,连最基本的生活都开始变得捉襟见肘。父亲曾经计划着以200块大洋为价,将李蔷华卖给海关上一个姓潘的人家做童养媳,最后是她的母亲以死相挟,拼着命才把她留了下来。长她两岁的哥哥李棠华便没有了这样的幸运,8岁时候被“写”给了上海杂技团的前身、潘玉珍童子团,从此杳无音讯,直到抗战胜利,李蔷华和母亲千方百计找到上海,这才最终得以母子团圆。“所谓写给人家,命就在人家手上,跑了病了打死了不论的。”李蔷华说,“现在杂技界很多人还都认识我哥哥。我哥哥现在住在台湾,李棠华杂技团就是他创办的。”

为了养家活命,李蔷华的母亲去学了山东大鼓。她带着剩下的三个孩子加入了曲艺队,一路表演,前往重庆。那一年,李蔷华9岁,妹妹李薇华6岁,小弟李棣华只有3岁。

当时正值抗战前期,作为大后方的重庆戏曲演出市场相当红火。通过演出,母亲终于重新积累起了一些积蓄,日子也渐渐宽裕起来。她于是领着李蔷华姐弟三人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寄给当时尚在武汉的李蔷华的亲生父亲,告诉他她们在重庆生活得很好,让他过来跟她们一起。“我父亲收到信之后,就回信告诉我们会搭什么时候哪班船来,可结果我们却听到消息说,那班船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了。我们都以为我的父亲死了”——“以为”的意思,当然是事实上并没有,然而这些已经是后话了。

“无论怎么说,他总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过去的那些事,一是我哥哥被写出去,二是我父亲要把我卖去做童养媳,这些烙印在我心里是很深很深的,也是很疼很疼的。可以说,它影响了我的一生。”李蔷华说。

就这样,9岁的李蔷华在重庆开启了自己的学戏生涯。那时候也没什么明确的行当,老生、老旦、花旦、刀马旦什么都学,“我没有童年,就是练功唱戏吊嗓子”。12岁的时候母亲改嫁,她在继父李宗林的指点下,专心研习程砚秋的程派戏。1942年,14岁的李蔷华在成都挂二牌演出,半年后又回到重庆,挂头牌。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和妹妹到处跑码头,继父拉弦教唱,母亲则负责剧团上下的打点,由此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

“从小我就和薇华一起唱。我缺什么,她就给我配什么。我唱花旦戏,她唱小生;唱《骂殿》,她唱老生;我唱《女起解》,她就唱崇公道,来个小花脸。那时候我的戏都是她配的。那时候她还小,比我还矮半个头,刚开始连椅子都够不到,还得抱上去。”而这对以“蔷薇”命名的如花姐妹,后来也终于成就了戏曲史上一道明丽而传奇的风景。

1951年,荀慧生率团来上海演出,李薇华慕名前往,随后便拜了荀慧生为师。1958年,她加入荀剧团,每到一个地方演出,荀慧生总是让李薇华先演三场,接着再由自己出马。有学生登门向荀慧生求教,也一概全交由李薇华代为传授。“她的荀派唱得可好了!”李蔷华眯起眼睛笑着,口吻异常骄傲,“荀先生的四出戏:全本《得意缘》、全本《花田错》,还有《卓文君》和《钗头凤》的录音片段,音配像都是我妹妹给做的。”

  

最好的继父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其实是我的继父。他人很温和,也很有修养,是个很好的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李蔷华的继父李宗林是个文化人,拉了一手好胡琴,跟名家高华、言菊朋一起票过戏。对李蔷华来说,“师”、“父”这两个字,在他身上是一体的,“是他培养我开始唱青衣”。

作为“业师”的继父,对李蔷华学戏的要求很是严格。每天天不亮就催她起来练功,开把子,下腰,压腿,一套功夫练完了回来,便拉开一把椅子坐好,架起胡琴帮她练嗓。“我小时候是个'回笼嗓子’,本来吊了两出戏吊得挺好的,睡了个午觉起来嗓子就又闷了。于是我继父就专让我睡完觉起来再重新吊,一定要吊到什么时候唱,嗓子什么时候有。所谓的嗓子实际上就是功夫,功夫下去了嗓子就听你的话。”李蔷华说,除了教唱,他还教文化,“我一天书都没读过,读书写字都是跟继父学的。他教我戏,总是先写了唱词,然后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讲给我听。于是戏会了,我字也会了。特别是后来学到程先生的那些小本戏,言辞都非常文雅,我继父就一字一句讲给我听,这句是什么意思,那句是什么意思。对唱词的理解深入了,演出来的戏自然就有味道。”也正是在继父十多年的熏陶下,李蔷华终生都保持着读书看报的习惯,因为“只有懂得越多,很多事情才能看得明白、知道判断”。

李蔷华14岁的时候,因为听说成都的演出市场好,他们举家从重庆迁往了成都。在成都,李蔷华挂了二牌,开始了她真正意义上的京剧演出生涯。因为人长得漂亮,戏做得也漂亮,唱了半年,很受欢迎。钱和名声是挣到了,糟心的事情却也跟着来了。“当时有那么一个人,我也不好说他的名字,他想方设法,托人来做媒,跟我妈妈讲价钱,要把我要去”。就像当时的市井小说里写的那样,对方仗着钱势对他们一家软硬兼施。当得知李宗林并不是李蔷华的亲生父亲,便把李宗林单独约出去谈,只要他做主把李蔷华嫁给他,便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李宗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回来果断告诉李蔷华的母亲,成都不能呆。他暗地里卖掉了他们在成都的房子,想方设法找了一辆货车,一家人躲在货车的顶棚下面,趴在货物上,连夜逃回了重庆。

“我的继父对我、对我们的家庭,那真的是有恩的。你想,连我的亲生父亲都要卖我,可他却能完全为我着想。他的人格之高尚,别的不提,就说从我12岁,一直到1953年,我25岁,他脑溢血去世,尽管他对我们姐妹很温和很亲切,却从来没有在肢体上靠近我们一下。连摸摸手,说声'乖乖儿’都没有。为什么我那么敬仰他,永远记住他,就是在这些方面。”

  

大风剧社

“我第一次接触程派的戏,就是我12岁的时候。在重庆,看的是赵荣琛赵先生。感觉很大气,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于是我跟我继父说,我就要学程派。”

那时候重庆的京剧舞台,最为活跃的大约要属赵荣琛的“大风剧社”。赵荣琛是一个演程派的高手,有“重庆程砚秋”之称。他和李蔷华的继父李宗林是好朋友,“赵先生的《朱痕记》就是我继父教的”。而赵荣琛凡有重要的演出,也总会邀请李宗林来为他司琴。继父上台拉琴,李蔷华便跟着过去,躲在一旁蹭戏。

“赵先生本人没有教过我戏,但我记得《三娘教子》还是《汾河湾》,我给他演过一次小孩儿。”

回忆当年混在“大风剧社”的日子,李蔷华忽然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来。那时候剧团里有位先生叫张宝彝,李蔷华管他叫宝彝叔,他是赵荣琛在山东省立剧院学戏时候的同学,后来成为了有名的京剧导演,关肃霜那部荣获全国电影百花奖的电影戏曲片《铁弓缘》就出自他的手笔。当时大风剧社在重庆第一剧场演出,李宗林就让李蔷华跟着在那儿练功,而负责指导她的就是这个宝彝叔。“白天没戏的时候,他就让我们对着台边的大柱子耗腿,一直把腿架到脖子这儿,站成一直溜儿,然后再把你的腿直直地系在柱子上,就这样保持不动,耗腿。系好了,他就转到后台去了。那时候他正跟赵先生剧团的一个叫夏韵秋的刀马旦谈恋爱呢。他去后台谈恋爱了,可我这边正系着耗腿呢。结果我们等了好长时间都不见他回来,都快受不了了,在那边直叫唤。”说到这里,李蔷华终于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印象特别深。宝彝叔人很好的,我把他当自己亲长辈看。他修养也很好,从来没有打过我们,顶多拿块板子轻轻敲你两下,吓吓你。”

怎么是他?

“这件事,我记了一辈子。”

1944,李蔷华16岁,她去昆明演出,挑的是头牌。场子在云南大戏院,而她们一家就住在戏院对面的旅馆里。有一天她刚吃完晚饭,对面戏院催场的人就过来了,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咖啡色褂子,很低眉顺目的一个人。他哈着腰对她说,李老板,您该下后台化妆了。那会儿李蔷华刚到昆明,人头不是很熟,也不知道来人姓甚名谁,只听见继父脱口而出,暗叫一句“怎么是他?”催场的走后,她赶忙问继父那人究竟是谁,“我继父对我说,你不知道,他叫赵、君、玉。他可是上海的梅兰芳呀,厉害着呢!哎呀他怎么会沦落至此!”

这个赵君玉早年曾与有“伶界大王”之称的谭鑫培合演过《珠帘寨》《汾河湾》《御碑亭》等好几部戏,很受谭鑫培器重,又与梅兰芳合演过《五花洞》,更是声名显赫。在上海有过三楼三底的大房子。他好抽鸦片,连烟枪上镶的也都是宝石。

“你想不到吧?给我催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李蔷华在云南大戏院唱了半个月左右,有一天忽然听有人传说,赵君玉死了,就死在后台。那时候,李蔷华在后台是有单独的化妆间的,听到人说,就跑出去看。赵君玉平时就住在后台的一个小角落里,找了块门板做床,边上拉一道帘子也就好了。“那是块白布,脏得都已经灰了,他就死在那后头,而且是过了两天,人家才知道他死了,据说是连瘾带病。”

任你曾经是怎样的好角,嗓子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个印象给我是一生的。它给我警惕了,不要染上任何的毛病,养成任何不良的习惯,不然就是自己让自己走上末路。”李蔷华说,“赵君玉,你得记下这个名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