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彪：山乡寻桥记

山乡寻桥记

李金彪

约友人一道，出城东行，如远山一样的美丽就在眼前，干年古道已被烟雨蒙蒙的时空幻化，庙宇农庄似青杉隐隐的水墨点染。穿行于山乡之间，远处山峦云雾缭绕，近水如青彩涂抹。哦，这才是山乡该有的模样！

一抹黛色，犹似故人归。

云开雾散，我在百转柔肠的源泉河停下脚步。一座小桥横过河水，桥头立有碑文，记载了明朝以后几经修缮的功名。人过桥，恰似在穿越，有一种感动。乡人讲，水泥桥替代了原来的石桥。山罅泉水，一澄到底清澈，激起波动，流入河去，河岸岩痕的年轮见证了它的年代久远。哦，这座小桥，无疑给山乡平添了一道风景。

越水登岭，抬头远眺，条条水泥小道贯通湾湾村村，山水之间，一座座小桥，有的架在山下，有的立在水中，有的跨越河岸，有的建在街头，如歌，如风，如诗，如画，又仿佛看到了山乡之桥旧时的模样。

山水相连如今是一道风景，而早先却是人们行进的障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演绎着山乡桥的成长。三女桥，七女桥，矮子桥，月亮桥，万年桥……从地理意义上把山乡编成一个整体，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山乡文化；山乡的小桥，虽然大都已被现代钢筋水泥桥代替，但她的踪影都能寻找到，可以讲出神采飞扬的故事，能够勾起淡淡的乡愁。

一

建在七面山下的鲁班桥，是家乡最早的桥，它的出现，为后人谱写了一曲传技授业的华章。

沿着游子梦中的一声叹息，我寻找着那条崎岖小路，七面山出现在眼前。七面山乃家乡名山，山不高，而有仙则名。相传后羿曾在这里赶山下海，他站立山巅连抽七鞭，山却巍然耸立，七面山从此历经阳光风雨而声名鹊起。

春秋战国时期，土木圣师鲁班慕名来到七面山下，广收弟子，先是传授泥工技艺，沿河砌堤造田，手把手教授乡民砌石技术，很快一道防洪防浪的河堤砌成了。接下来，鲁班亲自设计，又在山与堤之间架设桥梁，传授乡民木工锯工等工匠技艺，很快一座木桥在山下建成。从此以后，河两岸山肥水美田地丰，一派田园景象。人们为纪念鲁班恩德，遂将河堤取名鲁班堤，河桥取名鲁班桥。有诗曰：

七面山水数里长，云梯飞架堤山上。

两岸风光无限好，半山桃花半绿杨。

我家住在七面山下，常在河边寻觅。一只鸟儿从天空飞来，飞过鲁班桥堤，飞过农舍田野，惊起正在田里扯草的英子，她的目光追随着鸟儿的身影，脖子旋转成半弧，耳畔听到一串银铃般的歌：

“快快布谷……”

山水也跟着鸟儿同唱。英子摘下颈上的纱巾，向空中挥舞：

“下来布谷！”

她的喊声和山水合鸣，回音久久徘徊不去。我问英子喊什么？她指天上：

“它喊光棍好苦！”

我们面对鲁班桥笑了。这一刻，时间仿佛倒流回去半个世纪，那时我和英子还只是七面山怀抱中嬉戏的少儿顽童。后来，英子嫁给湾里的盖匠，他是鲁班弟子的后人。

现在，鲁班桥已经是一个传说，英子成了守候这个传说的人。鲁班桥和鲁班堤留下的故事那么多，七面山人口口相传的是鲁班的工艺和匠心，它化作工匠精神，代代相传。七面山的工匠中，最值得称道的是锯匠。“此地多锯匠，美名扬四方。”屋下我和英子的丈夫交谈，锯匠，不光要有好身板，还要有好匠心、二人作业，你推我拉，我拉你推，看似粗活，也是细工，讲究气力均匀，心心相印，这样做来的活才既省工省料，又漂亮实用。在电锯问世之前，吴家兄弟、李家叔侄、田王快锯、杨门虎匠均是匠人中高手，各领风骚一代人。

二

建在水中的蹬子桥，是山乡人津津乐道的河汀步桥，见证了山乡物货交易与小农经济的活跃与繁荣。

离鲁班桥八里许，过两道山岭，被田畴排挤的窘境中，被渠道割裂的伤口里，我们遇上墩子河。小溪的源头在深山中的龙泉，婉约柔情的水流温柔燕尔，仿佛从仙境缥缈而来，来往的人常会在此打住聆听。

墩子河桥长留在我记忆的角落里。修桥人的目的，并非在此听流泉水声。旧时溪南有新集街，连接千年古道的贸易中心石桥铺，水北通往合兴、宋河富水河方向，墩子河桥正处在山乡贸易的要冲上。据说墩子河桥为一山货商贩捐钱所修。商贩因贩牛皮赚了钱，乃在墩子河水北开垦大片农田，租给张姓、王姓、蔡姓等庄户耕种，后来人们把那地方叫牛皮畈，一直沿用至今。

墩子河桥是山乡古老的桥，它有着桥梁的原始雏形，看起来比较简单粗糙，几个石头立在水中，实际上工艺要求十分精准。墩子河滩底为岩石，工匠们在岩底上凿成一个个卯眼，把采来的石头打成条石，每个条石40-50厘米宽窄，一头凿成平面，另一头做成卯形榫头，然后深深插人卯眼里，周围深埋沙石固定，任凭水涨水落，墩子都稳立河中。墩子河上石墩一个接一个，石墩间隔排列，墩子略出于水上，横溪而过，行人步涉两岸之间。

小小墩子河桥，方便十里八乡，山民或行走新集交易买卖，或进出深山打柴采菇，或经过轻缓流淌的小溪拜亲访友，或在褪去冬装的绿树前水中漫步，都会串起两岸时光……

那一刻，我是潺潺溪水最忠实的观众，恍若当年很多人来了又去了，他们从石蹬上漫步走过，我却一直在那里，原来不是这里的故事很长，而是溪水稍纵即逝的情形让我流连，我喜欢流泉的美妙和飘逸，也喜欢磴石如痴如醉沉浸其中。

三

建在河岸的功徳桥，每一座都能涂抹出一片风景。无论是简易古朴的木板桥还是厚重雄伟的石板桥，都是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的精心之作。

功徳桥建造初衷不一，意义各不相同，不是架起一个故事，就是穿过一个传说。有的名字一听就知原委，如“三女桥”为三个民女所修，“万年桥”为官府所建，希望功徳万年发扬光大。功德桥的样式不一，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有的富丽，有的朴素，有的伟岸，有的玲珑，即使是相邻的姐妹桥，你也能看出它们的独特魅力。它是一种善意，当你释放出热情，这个善意会被传递到各个角落，最终会传承下去。人类生活里最伟大的地方就是释放出来的真善美，那一座座超越时空的桥，照耀着山乡人前行的步伐。

这些功徳桥也有工艺之美。经大月山脚下往西南行，穿过满畈稻禾的田野，一座弯弯的石拱小桥跃入眼帘。石拱小桥有如彩虹横跨两岸，又如半月笼罩夜空。远处山峰，山下屋舍，垄上稻浪，还有桥下流水，静静踩着轻盈碎步，踏着舒缓旋律滚动，于是水也妩媚，桥也风姿。

一位同行的老人也感动得不得了：这座石拱桥是明朝一位潘姓乡绅所修，过去乡绅大都愿意修桥筑路，为子孙后代造福，这叫修德！仔细端详这座精致的石拱桥，桥面青石铺展，桥拱石条无缝对接，桥身精巧别致，几百年的桥，依然完好无损。水上拱桥半个圆，水下倒影半个圆，合起来一轮满月。大月山，原野，稻浪，还有我们一行人，影影绰绰映在圆满水镜中，多美好的意境，这不正是一首朦胧诗么！

四

山乡之桥，我走得最多的是建在老街街头的南北两座桥一一观音桥和铁链桥。那忧伤，那呼唤，那期盼，那希望，如古琴曼曼，如轻歌悠悠。

观音桥，乡人之福音。那年发大水，溪水漫过稻田，漫进禾场，街北岭无娘小兄弟俩大羊和小羊，追着鱼儿冲进滚滚溪流。他们被冲到200米处观音桥口，一丛柳枝拦住兄弟俩，被人救起时安然无恙。乡人惊叹：无娘“羊子”有观音老母保佑。

乡人信观音。月光下，街上老爷爷对孙子说，走过观音桥，保佑你一生平安。

在家乡，家里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哪有现在小孩这么娇气，条件差，不像现在动不动输液打吊瓶。高烧不减时，说是“魂儿掉了”，母亲一个人悄悄来到观音桥下烧炷香，然后一路低声喊儿回家：“某某（小名）哎，回来哟”“跟娘回家哟”！喊进湾子，喊进家门，一直喊到孩儿的床头。孩儿从被窝里抬起头昏昏沉沉答应声“噢，到家了”，魂就回来了。在当时科学还不能作出解释时，乡人真以为观音娘娘发了慈悲，保佑了孩儿安康。总之到了第二天早晨，那家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堂去了。

铁链桥，是水和山的故事。它最初的两根铁链，是曹操用来训练士兵胆识的，铁链下有灵泉水在流淌。灵泉水是智慧水，又和曹操之子曹植有了联系。南宋文才谢灵运说，天下文才共有一石，曹植独自占有八斗，他占有一斗，天下其他人共分另外一斗。乡人说，因为曹植喝过灵泉水，灵气沾身了。曹植也是风云人物，他的故事在家乡传得有根有据。曹操屯兵吾乡时，曹植在铁链桥南山看守草场，草场是曹军囤积粮草的地方。南山岭上产野黄豆，守场士兵以采摘野黄豆为主食，据说曹植有名的《七步诗》，其灵感来自他在草场经常烧豆萁煮野黄豆。家乡人因为怀念曹植，故将草场改名为曹场，后又在灵泉溪边顾家场建了曹植庙，又叫“七步亭”。新中国成立前“七步亭”改成一私塾，特殊时期拆了，现在成了坟地。有个乡朋告诉我和友人，他小时候经过坟地时，就会想到曹丕逼杀同父共母兄弟曹植的场面，心里更加害怕起来，我和友人相视一笑：还是老百姓平和的日子好哇！

我和友人顺着铁链桥往西走，就到了竹林湾，头顶的鸟儿似被竹林中穿梭的乡音绊倒，扑进了有些虚弱的炊烟里，竹林小楼里走出一少妇，正要到溪边淘米洗菜，嘱咐丈夫到镇上接放学的孩子回家，她要张罗晚饭了。我不禁一阵羡慕，似老桥的影子，乡人平凡而实在的生活图景又再现出来。

也许，有风有雨的日子，オ承载了生命的厚重；风轻云淡的日子，更适于颐养。和谐世界里，胸中有丘壑，普通人的烟火日子，照样可以过成诗！

2018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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