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让烟霞闲骨骼,休要泉石野生涯
上卷 第四十回 第十一节:
【原文】
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锤子要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端木持易见解】
红楼梦里的每一句话,只要你看懂了,都会落泪。
这话显得有些夸张,但对那些看懂的人来说,却又是十分贴切的。
有时候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但有时候我却希望你们永远不懂。就像人生,真的都懂了,又有什么趣味呢?莫不如一辈子做个儿童,再少童,壮童,直到成为“老童”。
当然,这也是妄想,毕竟,人总是要成熟的,成熟之后的返老还童,是另一种新生的希望。所以,我们还是勇敢往前走的好。
今天看探春的屋子,我把每一件提到的物品,细细的研究,花梨大理石大案,名人法帖,十方宝砚,各色笔筒,如树林一般的笔,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结果呢?注意,这全是书桌上的东西。方位是坐北朝南。
西边是墙,挂了一幅画,一个对联,一个桌案,案中间摆着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注意,其实就是一幅画和一张桌子。
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注意,其实就是一张床。
同学们,你们注意啦,这三间房子,竟然没有隔断,为什么没有隔断?我估计是来不及完工。好,即便是设计使然,那么,问题来了,如此阔朗的房子,三间大房子,注意啊,只有一个书案,一幅画,一张床。
表面看是:大桌案,大花瓶,大观窑,大盘,大佛手,大床等等,诸位要是被这些给遮住了双眼,你就不晓得,在“大”的掩盖之下,在“大房子”的巨大空间中,其数量之少,简陋到如此程度,令人心里一下子空了,落了。这空落之间,惟余茫茫,全是苍苍。
这种落差,处处体现在那些物件和人物之中。譬如颜真卿,忠贞却被奸人所害;米芾,一个人才,却只能在烟霞中闲了骨骼,泉石中野了生涯。大佛手,寓意大才能,却只能是“玩罢,吃不得的”。“白玉比目磬”,看罢,敲不得的。你们看,这就是探春命运的写照,也是作者命运的写照,更是古往今来,很多人的命运写照。这一切,都在板儿的无意之间,一一被揭穿了。先是揭穿大佛手只是好看而没用;再次揭穿了什么“双绣花卉草虫”,不过就是“蝈蝈”,“蚂蚱”。这么高级的东西,被板儿撕下“皇帝新装”。弄的大家都很尴尬,于是刘姥姥打了他,以缓解这种尴尬。真正的问题倒不在板儿说什么,而是因为板儿评价女生的纱帐,他是个男的,闯入了女生的闺房,这是大大的失礼。让你进来看看,你却没干没净的乱说。这才是刘姥姥打他的原因。
但我们要说的真正问题,倒不在板儿失礼挨打,而在于板儿挨打这件事儿告诉了我们,探春房间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隔间,闺房外露。她的闺房就这么露在外面,而没有客房间,书房间等,这就暴露了探春的闺房,注定“风尘落满”,易遭玷污。
探春,一个好好的梧桐凤凰,只可惜,非正妻所生,所以才沦落为“后廊檐下的梧桐”,难免只好“细些”了。
烟霞(眼瞎)容易让有骨气的人赋闲,泉石(权势)容易让有才能的人下野。这个嫡庶制度,又不知埋没了多少如探春般的凤凰,你们说是不是呢?
《烟雨图》在目前传世的米襄阳作品中,已经找不到了,但米芾的绘画风格,被称为“米氏云山”,不讲究精细描摹,更追求意境之美——“不取工细,意似便已”,这却正是中国写意画之核心。清代居廉创作的《花卉草虫图》,采用的正是一种“没骨法”,所谓没骨法,即不用墨笔立骨,直接用彩色作画,,以极似求不似,重在“摄情”,画风清新雅丽、淡冶秀美,于绚烂中求平淡天真,表现了“清如水碧,洁如霜露”般理想化的美的境界,直到得其活色天香而后已。
人生如画,形体没了,有什么关系?骨头没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情还在,意还存,那烟霞就遮不住,那泉水就冲不走,那山石就挡不了。那空落的房间里,也就不再只是苍苍茫茫,而可以是“人间一股英雄气,在纵横驰骋”。
有情有意,这正是泪水之后的希望,苦难者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