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燕 | 生命里的一道光
生命里的一道光
——我与图书馆的倾城之恋
文|张海燕
阿根廷最著名的图书管理员博尔赫斯说:“如果世界有天堂,那大概是图书馆的模样。”
对照着博尔赫斯如泉水般澄澈的句子,我开始回首我的漫漫人生路,一路走来,有痛的泪,有甜的笑,喜与乐交融的生命里,图书馆始终如一幅画的背景,屹立在人生的大后方,那么我是否可以说,其实这些年,一直在天堂漫步。
人生的第一道光,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降临的。我在爸爸工作的徐州上学,从住处到学校,要经过一座图书馆,馆好高啊,有三层楼,而南通老家的房子,是黑瓦红墙的平房;三层楼,太威武了,它像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踩着七彩祥云的白马王子,呼啸而来,只一刻,就俘虏了我的心。扶着楼梯扶手上去,第三层是职工阅览室,那时,我总是拿着爸爸的借阅证去借书。
那个比脸盘大一点点的木板窗口边,总有一张微笑的脸庞,她总是温柔地问我:“小丫头,又来帮爸爸借书了?”爸爸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才子,长得帅气,一手漂亮的文章,他借书看,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逢到暑假寒假,窗口边负责借阅登记的阿姨更会说:“小丫头,你爸爸看书好快呀,一天一本呢!”我总是抿嘴一笑,也不解释,也不作答。她哪里知道,这些书都是我看的,爸爸哪里抢得过我呀!
从那个窗口,我读到了《红岩》,读到了《铁伞怪侠》,读到了《一帘幽梦》,琼瑶的、金庸的,抗战的、言情的、武侠的,都看。
平常的日子里,上学放学的路上,每天早中晚四趟,经过图书馆,我总要驻足观望,那帅气的图书馆,是我心底最美的秘密,那初见一眼的惊艳,让我一见钟情,不可自拔。以至于后来回南通上学了,每每想起我的童年,这座图书馆都是我不变的心心念念。它是我的白马王子,是我的初恋。
在南通师范上学,学校有一座四层的图书馆,四楼是我常光顾的地方。每晚练好字,我就会带着摘录本去图书馆。那楼,比童年时的三层,更高了,更帅了,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我喜新,但从不厌旧,到那时为止,生命里停留过的两座图书馆,交替出现在我的梦里。通师的图书馆,算是艳丽的梅开二度吧。每当闭馆的声音响起,我总想多留分钟,多看几行字,真的闭馆后,我也会倚在馆外的一盏路灯杆下,继续在字里行间找我的乐趣。图书馆掩映在绿树的怀抱中,闻着树的芳香,摸着墨的脉络,我一看就是天昏地暗。每逢周末的特定时段,与图书馆毗邻而立的大阶梯教室就会人头攒动,学生会的干事们会在那里播放周末影片。我会静静地起身,把位置让出来给观影的同学们,自己退到图书馆外那盏路灯下,倚靠着灯杆,继续我的书中漫步。对面阶梯教室里喧嚣的欢呼,竟让我的心格外宁静。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书香万古传”,我从书里感受着字字句句的芬芳。有着图书馆做背景,捧着那里借来的书,听着对面的声浪,我的青春时光竟格外惬意。就在那图书馆的灯光下,书的香气里,树的苍翠中,我的第一本集子在每晚的涂涂画画下,变成了墨香浓浓的书籍《风过云飘何所依》,书里的每一段情绪,都是图书馆在支撑着它,不断生长,呼吸,茁壮。
时光像个疯长的孩子,一直往前长啊跑啊,我工作了,忙着立稳脚跟,忙着摸透门道,忙着外出旅游,忙着结交新友,我竟是几年没有摸清通州的图书馆在哪里。非读不可的书,就夹着书单去新华书店、新知书店购买。那时候流行一个“一角书屋”,多则五角,少则一角,就能把书屋里的书带走,隔日再还就行,来不及看,也可以续借,也就是一天一角钱的代价。当时看的基本是桐华、桩桩、辛夷坞等人的书,磨人的虐恋、入骨的言情,总想着,什么时候读了学以致用去,把情节里女孩儿们折腾男朋友的伎俩放射到特定的人身上。可惜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我,面对从男朋友一直打怪升级到老公的朴实无华的他,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想着像言情小说里的姑娘们那样撒娇、耍横,尝试一两次后,入戏的永远是我自己,看着他一脸的“你有病吧”,终于全部放弃。
时间真的是长脚的,连爬带滚,成了家,有了儿子,那些飘着的浮着的虚华的念想,终于都零落成泥碾作尘,定了型。由江苏文艺出版社的我的小说《微雨恋斜阳》和《流年染指叹息》出版了。对于小时候在爸爸的职工阅览室里,看到爸爸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感觉无比荣耀的我来说,出版成书,那是比梦想更庞大的奢望。在通州作协前辈的指引下,我存下了通州区图书馆馆长姐姐的电话号码。
2012年年末,微寒,我第一次走进区图书馆,那时在金沙镇大庆路34号。镂空的大门,门旁有黑底金字的馆名,上有苏州左手著名书法大家费新我的行书“通州区图书馆”,其中的“书”还用了繁体字,多了一股沉淀的厚重感。四五棵低矮的修剪成大圆球模样的冬青,映衬着金色的大字,说不出的踏实、笃定。
图书馆底楼,成人阅览室,向窗外看去,图书馆掩映在绿树丛中,格外静谧,只有文字从心中划过的声响,敲动心扉。我第一次见到了馆长姐姐,手持拙作的忐忑,掩盖不住如遇故人的欣喜。一袭及膝的大衣,一头长发,高高的发际线,中分,随意地束到耳后,让人不由想起曾一度热播的《大长今》,剧中的大长今,与人为善,以物为春,用“恭良温俭让”来形容毫不为过,大长今用自己的良善化解着周边的坚冰与重重的危机,她是宫斗阴霾里的一道光。馆长姐姐无论气质、容貌,甚至装扮都让人心中升起一道亮光,照亮周边的生活。温润的眼神,贴心的微笑,嘴角微扬的弧度,眸中闪耀的光彩,光洁的面容,沉缓的语调,这一切,正是我心中揣摩了千百遍的通州区图书馆当家人的风范。话语不多,但是每一句,刚好够熨烫被尘俗扰乱过的心门;笑容不张扬,内敛着,浅浅淡淡,但是刚好如清风拂去尘埃;交谈不多,点到为止,刚好知道,她就是那个对的人。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倾盖如故,白发如新”吧。
随后的几年中,区图书馆的样子,与馆长姐姐的容貌,一度交织,重合,成了我对图书馆的二重解读,成了我魂牵梦萦不愿舍弃的甜蜜的牵绊。
图书馆再迁新址,已是数年后。高端气派的大楼,从远方遥望,落落大方地屹立在地平线上,如一个地理标志一般醒目。他是我英勇凯旋的壮士,他是我御风而来的王子,他是我满腹才情的才子,他是我不离不弃的恋人,他是我的那道光!
新图书馆正门大厅聚集了现代元素,高、大、上,儒、雅、靓。门前,是层层递进的斜坡,上倾的角度,和飞跃的脚步,连带着借阅新书的迫切心跳,都是不断上扬的旋律。分层而设具有不同涵盖人群的楼层,各个不同的功能室,智能借阅和归还的电子设备,眉目详实的索引,一键直达的电梯,分区排列的书目,可以旋转的类似于吧台的高脚转椅,有靠背的软绵绵的座椅,寒热天全天打开的空调,所有你想有的,它都有。它像一个温情脉脉的恋人,步步相随,每一个你来不及想到的细节中、角落里,都有它精心的设计,有它温情的流淌。它分明是我的倾城之恋啊!
像多年前的那次在老馆底楼的相遇一样,我忐忑依旧,捧着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风的距离》和《听风细语》,我的手心里都是汗。不一样的图书馆,不一样的环境,可是我,还是一样的执念,一样的不安,一样的不够智慧的看待世界的眼睛。馆长姐姐还是及膝的风衣,用发绳看似随意地往后束起的长发,春风一样的笑容,邻家姐姐一样的素雅,年华在她脸上似乎不曾留下痕迹,一如既往的低调、沉静、风华正茂。灵动的眼睛、流淌的眼神后面,依然是沉淀的智慧与知性。我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还是那个在老馆底楼与我初识的姐姐,沉稳的声音,清晰的音质,缓慢的语速,给你恰到好处的舒适感。到底是今日新馆里的我,穿越了数年的时空,去重见了老馆底楼几年前的她;还是那时年华里的她,穿越了数年的时空,来约见了而今的我?缓和的声音里,好像,我们一直坐在这儿,聊天,说文学,从几年前,一直说到了现在,她不曾离开过,我也不曾离去过,我们一直都在,就在图书馆里,静坐,闲聊,翻阅……
每一年春节、中秋,这样一些重要的日子,馆长姐姐的朋友圈里,都会出示一张她与全体工作人员合影送祝福的照片,军人出身的馆长姐姐,有温婉的一面,更有军人干练的一面,看她的朋友圈,各地有创意的图书馆、温馨的服务、精彩的书目都有介绍,更有适时的图书馆开放的时间,那些大部分人休息的日子,都有他们照常工作的通知。打开她的朋友圈,就是又一次近距离接触图书馆的时刻。
蓦然回首,这些年,光阴流转,但是心,一直都没有变,这颗心的背后,是图书馆的巨幅背景,它一直在,从未远离。它把读书的人,聚拢,它让爱书的人,相惜,它让管书的人,服务,成为常态,它让通州读书的队伍,不断壮大……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馆;因为一座馆,更爱一个人;因为一个人一座馆,处处都有倾城之恋!
新馆刚建时,儿子还小,我会给他列出书单,让他到二楼的儿童借阅区去选他的书;年轮像车轱辘,一直往前滚,如今他已经比我高出一头,他开始笑话我out了,落伍了,不懂新新人类的语言节奏了,于是他给我开出了一系列的书目,让我去读,去缩短与他的代沟。
看着眼前迎风长的大男孩儿,我的眼前光阴交错,生活的片段跳跃交织,这明明还是建馆没多久后,迎着那场春雪,跟我一起去图书馆借书的小毛孩儿啊,他在书架前席地而坐,慢悠悠地挑选书目。他捧着借来的书,看着图书馆前草坪上被白雪覆盖的美景,蹲下身来,邀我一起堆雪人。他和我张牙咧嘴地笑着,捧着彼此借的书与雪人一起合影……那么小的在我下巴前拱来拱去的小脑袋,怎么一转眼,就摇头晃脑可以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了?
好在,不管时间怎样奔波,图书馆,它一直静静地在身后伫立。找出电脑文档,除去从前过于慵懒不肯记录、除却从前记忆混淆记不得题目的书本,光是建新馆后,我的读书量,已接近一千本。每一次,我都会把借书卡的功能发挥到最大,一次借五本,正常情况下,两周归还;工作太忙,就手机上网上续借。这么多年,和朋友,离别过,和亲人,争执过,和同学,疏远过……可是和书,从来不曾远离过,和图书馆,从来不曾生疏过,永远那么亲密无间,就连疫情期间,图书馆闭馆期间,馆里的书也一直在包里跟随着。每一本故事里,流淌的情愫,激扬的思想,沉淀的情怀,都在我心底一一流动。也许看过的文字会在记忆之河的冲刷下,渐渐淡忘,但书中的筋骨已经被读的人所有,变成谈吐的模样和站立的姿势。
你的低眉沉思里,你的掩卷眺望里,你的含笑注目里,你的驻足凝望里,有你做过的梦,有你读过的书,有你为书中的情节掉落的眼泪。
走进图书馆,翻卷阅读,这是最低成本的认识世界和探索自我的简单方式,它能够人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努力去探索未知,自主区拥抱更为丰富的人生。书中读过的那些我们过去看到过的别人生活里的的精彩,会在我们阅读的眼睛里,变成一种耀眼的存在,会变成我们对未来的自己的种种期许,变成一道可以穿透一切的那道光,点亮你的世界,点亮你的心,成为你这一生无法消磨的隐喻。
一生的路有多长,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已经走过来的路,都以图书馆这幅大型剧照作为背景,它是昨天、今天和明天的隐喻,它还会照亮往前走的更多道路。喜上眉梢的欢笑中,我以触摸文字的方式,传递我的喜悦;至暗至痛的阴霾岁月里,我以从书中汲取更多力量的方式,疏散我的负面情绪,重拾希望和力量。图书馆,它已经成为生命的底色,成为照亮一切的那道光。而在它的怀抱里,遇见的每一本书,每一个人,每一段经历,都成了一段动至心扉的旋律,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一座座图书馆的牵连下,我在天堂般的音律中随风生长。也想过,把家里的书架,打扮成图书馆的模样,可是终究那一墙的书,无法流动起来,只是偶尔更换摆放的位置,做不到流通的效果。于是当有一届的学生我再也不教他们时,有十几个孩子的心愿竟然不约而同地就是:“老师,我想送你一套大房子,房子里,刚好装得下一个家,一个图书馆。”那个温暖的句子,让我接触到纸条上的文字时,就忍不住泪眼朦胧。我的孩子们啊,他们也知道我的倾城之恋呢!
多年以后,当我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我老了,走不动了,书橱旁打盹,席地而坐,回忆青春,我准会想起生命中那些与图书馆有过交集的日子。那些书程漫步的岁月里,来自图书馆的那道光,把我这一生,照得流光溢彩,即使有泪也不绝望,即使有笑也不狂妄,即使忧郁也不沉沦,即使跌倒也不抱怨,无论何时,都会借着这道光,爱惜好羽毛,把人生重新打理。
你,是我的倾城之恋,是我的那道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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