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83——85下部 长篇连载)
花洲文学

在希望的田上
(83——85下部)
文|张书勇
83
赵夏莲手拉箱包,拖着疲累的步子走过前院堂屋的穿堂进入后院。其时弯月清亮,朗照大地,弯腰枣树下的石桌石椅上,碗筷酒菜已早摆放停当,赵夏雨和青荷难得安安生生的静坐桌旁;麦兜趴在赵伯冉的两腿之间,伸手拨拉着爷爷颌下的胡子,说道:“爷爷,你嘴上的头发都白啦!”
赵伯冉面冷心善,平日里总是摆着严肃面孔,有时看见赵夏莲也是待理不理,唯独对于麦兜永远都是温言软语,和蔼有加;此刻听得麦兜说话,赵伯冉难得的仰脸哈哈一笑,道:“俵将,驴头扯到马胯上。那叫胡子,不叫头发!”
麦兜点一点头,冲赵夏雨和青荷挤了挤眼睛,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爷爷,那你头上的胡子都快要落光了呀!”
“俵将,你给我站直听好了:长在嘴上的叫做胡子,长在头上的叫做头发。”赵伯冉摆出嗔怒的表情,“都这么大了,胡子头发还分不清楚,真是糨糊脑袋!”
麦兜得意的挺胸凸肚,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的嘎嘎大笑起来:“拜托,我当然知道长在嘴上的叫做胡子,长在头上的叫做头发。看你不高兴,整天嘴巴噘得能拴上头驴,人家才逗逗你嘛!”
赵夏莲站在房院中间的甬道上轻轻的咳了一声,赵伯冉和赵夏雨、青荷闻声,同时转头过来,尚未起身说话,麦兜已早张开双臂飞步跑来:“哦,老爸回来喽。哦,老爸回来喽!”
“哎,我的乖麦兜!”赵夏莲丢开箱包拉杆,伸手将麦兜拥抱在怀;虽然平日对麦兜要求严格,尤其在检查作业时候非呵即斥,然而外出几天,她心里竟牵系得厉害,有几次都在半夜梦到了麦兜的身影。此刻赵夏莲一手搂着麦兜,一手打开箱包,将给麦兜买回的小型塑料模型飞机取了出来;麦兜接过飞机,把机头放在嘴边哈一口气,然后仰天猛抛,飞机便飘飘悠悠的飞了上天,底部在幽蓝的夜色中闪烁着红绿两色光亮。麦兜快步去追即将落地的飞机,同时口里长声叫着:“哦,老爸万岁。哦,老爸万岁!”
接下来赵夏莲又把带给父亲、赵夏雨和青荷的礼物从箱包内取了出来,分发各人。赵伯冉口里咕哝一句:“花那个闲钱干嘛!”赵夏雨和青荷则喜滋滋的,连声道谢:“谢谢姐,谢谢姐!”
“姐外出考察远道归来,伯、我还有青荷略备薄酒,为姐接风洗尘!”客气完毕,青荷拉了赵夏莲挨着自己坐下,赵夏雨则斟满四只酒杯,分布各人面前,嘻嘻笑着说道。赵夏莲一路风尘确感劳累,也不多话,端杯和三人相碰后,一饮而尽。
酒饭完毕,青荷收拾了碗筷盘盏去往西侧厢房洗刷;赵夏雨知道赵夏莲考察归来,必然有话要和父亲细说,便拉着麦兜坐到东墙根下的角门处,两人打打闹闹吆吆喝喝的玩起了“一五一十上官桥,问你清官饶不饶”的孩童游戏。
弯月攀至枣树梢头,光亮皎洁,铺洒小院。在呷呷咕咕的鸽子梦呓、咯咯吱吱的黄牛咬嚼声中,赵伯冉点燃了一袋旱烟,兀坐石椅后面,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赵夏莲坐在赵伯冉的对面,望望头顶的月亮,望望远处的麦兜,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夏莲胸中渐渐郁起了一块垒结:她想亲耳听听父亲对于王安平的看法。她受镇党委任命,回到仲景村兼任党支部书记,身为村主任的王安平持抵制态度,甚至隔三差五的搞搞小动作,使使小绊子,说来也在情理之中;可她绝对没有想到王安平竟然还有重大的贪腐行为:自从赵士乐透露一百二十亩机动耕地的秘密以来,她又陆续掌握了王安平大大小小的贪腐行为两到三起。半个月前,赵士乐又告知她说,王安平突然给他送了五千元的红包,大概是为了对他保守秘密的回报吧;当时她要求赵士乐暂将红包里的钱存至镇纪委开设的廉政账户上,而对王安平则不要有所回应,留待以后慢慢处理。前段时间,她曾几次有意无意的把话题扯到王安平身上,可父亲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避重就轻不谈实质性的问题,令她十分困惑。就在她打算正式坐下来和父亲谈一谈王安平的问题的时候,镇党委突然决定由她带队,前往贵州塘约考察当地的土地“三权分置”工作,因此这个话题也就耽搁了下来。现在考察归来,又闲暇无事,她决定郑重的向父亲提起这个话题。
“爹,我想知道,你……对王安平这人到底有何看法?”这次赵夏莲一改前面几次迂回含蓄的做派,单刀直入的问道。
赵伯冉似乎早就料到女儿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把竹根烟管衔在嘴里深吸一口,然后伸手拿开,鼻孔和嘴巴便同时冒出了三股白烟:“王安平嘛,是个有思路有能力,也有一定农村工作经验的人;如果委以重任,让他独当一面,肯定能把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只可惜为人太过精明,私欲极重,尤其是近些年来一门心思钻到了钱眼里……”
这么说来,父亲对于王安平贪腐的事,也并不是一无所知;那么以父亲的精明和耿直,为什么迟迟不肯伸手管管呢?赵夏莲心中忖道。
赵夏莲正要提出疑问,忽然手机嘀铃响了一声,提示收到新的微信信息;拿起看时,却是镇党委微信公众号推送的一条消息,通报全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中标单位的事情。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奋战,不懈努力,全镇十二万八千余亩耕地有十一万两千亩签订流转协议,进入了全面整治阶段;党委政府研究并报经市委政府同意后,定于五天前召开水源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会议。赵夏莲身为主管农业的副镇长,又是全镇土地“三权分置”工作领导小组的第一副组长,理应参加,但却由于前往贵州塘约考察,返回时遭遇暴雨道路塌方,直直耽误了六天时间,因此等她回来,招标会议已经结束了。虽然没能按期参加,不过赵夏莲仍旧十分关心这次招标会议的结果,因此便迫不及待的拿了手机细看。赵伯冉见状,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多言了。
消息显示,这次水源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会议参标单位三十一个,中标单位十个,当然“名门”房产开发公司下属的施工队因实力雄厚技术过硬,名列前茅,其他几家中标单位也算不分伯仲,各有千秋;只是看到最后一行时,赵夏莲简直有些吃惊而且愤懑了:钱兴胤的“黑马”房产开发公司下属的建筑队竟也赫然在列。
钱兴胤,黑马,黑马,钱兴胤……几个字眼反复在赵夏莲的眼前闪烁着;她转过头去,嘴里默默念叨道:钱兴胤,这个龌龊卑鄙小人,究竟是通过什么手段中标的呢?
嘀铃——,手机再次震响了铃声。赵夏莲拿起看时,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一摁听筒,便听到了钱兴胤油腔滑调的声音:“赵大书记,水源镇微信公众号发布的消息你看到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赵夏莲正想弄清楚“黑马”公司中标的内幕,钱兴胤恰就来了电话;她警惕的望了父亲一眼,手握手机走到前院窗下,不动声色的答道:“看了!”
电话里,钱兴胤嘻嘻一笑:“赵大书记,看来前几次不该找你啊。你这次出门考察,我灵机一动调换个人,结果一下就把事情办成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换个思路,效果更佳;我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哼,这年头,拎着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拿着钱财还怕找不到办事的人?当然这并不是我打电话给你的目的,我打电话想要告诉你的是:'黑马’这次中标,和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所以请你一定不要坏我的好事!”
赵夏莲手握手机,默不作声。
电话里,钱兴胤依旧兴奋的滔滔不绝的说着话:“赵夏莲同志,明人不做暗事,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上次向纪委举报的信件和视频,全部出自钱兴胤同志,至于其他帮凶嘛,暂且保密。钱兴胤同志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原因有二:一来嘛,是对你不识抬举、处处拿民意压人的小小惩罚;二来嘛,是先给你打打预防针,让你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将来水源镇的土地整理工程,不说让你关照了,起码不要坏事……”
赵夏莲忍了几忍,但终于还是爆发了:“钱兴胤,你这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你这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上次的事我早就断定是你在背后捣的鬼了。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金子还是石头,是宝贝还是垃圾,最后总会在事实面前见个分明的。——你在水源镇土地整理工程中中标的事,我现在便可以明确的答复你,只要我赵夏莲还在水源镇任职,你就永远别想胡作非为!”
说完,“啪”的挂了电话。

84
李进前绝境中的最后两搏,再次以失败而告终。
十二天前,他安排吕向阳在公司开办的微信公众号上发布声明,决定以六亿五千万元的价格出让市区北郊五百亩商用土地的使用权。消息刚刚刊出半天,便接到北京方面来电,表示坚决反对,并声称如果他一意孤行,双方只能法庭相见;紧接着国土资源部门来人,警告他说对于拍卖到手的土地使用权,未经相关部门同意,不得私下转让,否则将由国家无偿收回。无奈之际,他只好通知吕向阳将该声明从微信公众号上撤了下来。
接下来他又想到了市委书记尹昭河,目下情势,也只有尹昭河才能改变政府决定,督促金融部门,为“香雪”公司贷到钱款。他再也无暇顾及袁清晨的感受,无暇顾及党政正职关系微妙的官场潜规则,只管连续三次前往市委大院,期望能够面见尹昭河,一诉苦情。前两次均以扑空宣告失败,第三次,在得知尹昭河在常委会议室内开会后,他立即叫了小牛驱车前往,只身守于会议室门口。期间尹昭河出来如厕,他赶紧跟到后面,守在卫生间门口;尹昭河如厕出来,一眼看到了他:“是'香雪’公司的李总啊。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尹书记,事情是有那么一点事情……”他刚要开门见山切入正题,便有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过来催促尹昭河开会;尹昭河冲着他摆了摆手:“回见,回见!”便急步朝向会议室走去。
他只好再次守在会议室的门口,耐心等待尹昭河会议结束出来;然而会议结束后,尹昭河陪着一大群领导干部出门乘车,浩浩荡荡的驶出了市委大院。一位熟识的秘书告诉他说,省里扶贫巡视组进驻禾襄市,为期两月,市委上下正在全力以赴应对,恐怕尹书记太忙,没有时间和他会面。他想了想,也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小事而耽误尹书记的时间,影响全市大局,因此便告辞离开,并决定就此偃旗息鼓,不再麻烦尹昭河了……
四面突围、四面碰壁之后,李进前反倒轻松了下来。他乘车驶出市委大院,在路经城东街道旁边的一座公共厕所时,吩咐小牛停车,然后开门下车,让小牛驾车回往公司,自己则站在公共厕所入口处,开始对目前的处境做着冷静分析了。
李进前之所以把冷静分析的处所选在这里,是因为他对这座厕所感情极深:二十年前,还在依靠走街串巷收售破烂为生的时候,一天晌午,他骑车带着刚刚收到的百余斤重的破烂走到这里,突然狂风乍起,暴雨呼啸而来。他想自己淋点雨倒没什么,可车后驮的破烂全是书卷纸本,一旦淋了雨那就半钱不值了;仓皇之际,他推着车子,连人带破烂躲进了这座厕所。厕所里尽管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然而毕竟为他遮挡了不期而来的风雨,保存了一点可怜的财物。也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想道:要是我能在这座城市拥有厕所那么大的一处住房,我就满足了,一辈子都满足了……
后来,他在附近租到了一处民房。民房内没有卫生间,每次方便都要跑出半里多远赶到这座厕所里来,尤其是早晨时候,厕所门前常常排着拥挤的队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憋得嘴脸乌青,高声咒骂着厕所的肮脏污秽和蹲在厕所里消磨时间的人。他恨过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但却从来没有咒骂过厕所,因为它曾承载过他的梦想,他对它充满了感情……
随着城市的发展,眼前的厕所早有了焕然一新的变化:银灰色的铝合金窗框,墨蓝色的推拉式玻璃,就连地上也铺着光洁的雕着精美图案的地板砖,完全没了记忆中的形象。然而每次路过,他还是会默默的在厕所前站上一会,深深怀念着曾经的苦难的时光。
现在,站在厕所门前,迎着西天苍茫的暮色,李进前想道:退一万步说,事情即便糟糕透顶,“香雪”公司宣告破产,但现有的厂房、设备等等各项资产核算变卖后,偿清外债还是绰绰有余的。困难苦累必然会有,但再困难再苦累,也总比当年沿街吆喝着收售破烂、躲到厕所里避雨、每天排队等着大小便的时候要强得多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一息尚存,“香雪”公司就有咸鱼翻身的可能……
不过令他唯一担心的,是豫JS31号酒黍的去向问题。“香雪”公司宣告破产,豫JS31号酒黍的种植经营至少说在三五年内就失去了意义;豫JS31号酒黍是赵继平教授毕生的心血,理应为它找个好的归宿才是。在禾襄市,具有接手经管豫JS31号酒黍实力的,只有李震宇的“宏发”公司了;虽然李震宇处处和自己作对,但为了豫JS31号酒黍,也就顾及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宏发”早就对豫JS31号酒黍垂涎三尺,那就顺水推舟,转让他们好了。
思索至此,李进前忽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过来:“香雪”公司虽然眼前为外债所逼,几近陷于绝境,不是还有仲景村的六千余亩长势良好的酒黍吗?只要想方设法捱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等到酒黍成熟收获,向其他黄酒酿造厂家售出一部分,不就有了资金了吗?对,眼前的出路,就是想方设法的捱时间……
李进前精神振作起来,转头大踏步的朝向家中走去;在决定离开的那一瞬间,他甚至冲着公厕潇洒的摆一摆手:再见!
回到家里,已是晚饭时分,因为路上通过电话,知道碧桃已在楼顶摆好饭菜,带着洋洋正在坐等,李进前换一身休闲便装,趿了拖鞋,径自沿着楼梯走上了楼顶。
碧桃实在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她拒绝李进前雇请保姆的建议,这么多年来始终坚持自己单独打理家务,接送洋洋上学放学。开春时候,她在外面寻到许多废弃的泡沫包装箱,一一搬放至楼顶平台,然后在箱内盛装活土,浇灌净水,再播下丝瓜、苦瓜、瓜蒌、芫荽、辣椒、紫茄等各色瓜果蔬菜的种籽,并请人用钢筋、铝条焊接了框架,顶上覆盖透明玻璃,地下摆放桌椅板凳,于是一个夏日里的吃饭场所就建成了。
现在,围绕桌椅板凳四周摆放的泡沫包装箱里,芫荽秧苗青翠葱郁,辣椒茎叶间点缀着白色的小花,紫茄枝繁叶茂,单株约有尺余多高,丝瓜、苦瓜和瓜蒌的碧藤青蔓相互交缠,爬满了钢筋铝条焊接的框架,簇簇粉白色、浅黄色的碎花细蕊间,星星点点的缀满了椭圆形的瓜蒌和纺锤形的丝瓜苦瓜。玻璃顶上逶迤蛇行的藤蔓间繁星透隙,四围清风徐来,叮叮当当的摇曳着各色花果。夏日夜晚坐在这里吃饭纳凉,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如此风清月白之夜,又有佳肴美人相陪,不喝上两杯可真有些亏了。——拿酒来!”李进前坐到桌前,双目凝视碧桃,笑嘻嘻的说道。洋洋听话,立刻飞跑下楼,回屋抱了两瓶“香雪雕冰”黄酒上来。
李进前轻车熟路的打开酒瓶顶盖,为他和碧桃各自斟满酒杯,然后端杯说道:“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今晚你得陪着我,一醉方休!”
碧桃抬眼打量着李进前的脸色,犹疑良久方才心事沉沉的说道:“进前,我总觉得你这段时间有些异常!”
李进前心里咯噔一响:不管多苦多累多烦多恼,他平日里从不在碧桃和洋洋面前有过丝毫的表露,他不想让她们跟着他担惊受怕,忧心煎熬;转而一想,也可能是微信里关于他和晴儿的流言被椿叶看到了,便道:“微信上关于我的流言,说白了那是商场斗争的伎俩,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些流言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只相信你的人品。”碧桃举杯说道,“我总觉得你最近心事很重,有好几次都在梦中发出叹息,可能是商场上的压力太大了吧。瞧,这鬓边都有白头发了。”说完俯在李进前的肩上,小心翼翼的将他鬓边的两根白发拔去。
李进前想了想,说道:“最近公司确实遇上点麻烦,不过请你相信只要有我在,风也会过雨也会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碧桃笑了,柔声说道:“这个不用你说,我是绝对相信的。对了,再过几天就是你的三十九岁生日,我特意请朋友从上海给你定做了一套西装皮鞋,到时候你就穿着西装皮鞋,我们好好的庆贺一回!”
“又乱花钱了。”李进前觉得眼眶有些潮湿,他笑着刮了一下碧桃的鼻头,“不过我还是听从夫人的意见,到时候穿上西装皮鞋,好好的庆贺一回。——来,干杯!”
“哦,爸爸妈妈碰杯喽。哦,爸爸妈妈碰杯喽!”洋洋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李进前放在桌上的手机,打开拍照功能,一边跳脚欢呼一面“咔”的摁下了快门。
李进前和碧桃举杯相碰、仰脖饮酒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看似安静宁谧的夜空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灾难;这场不期而至的灾难,将使他彻底的陷于灭顶之灾。

85
滚圆的大太阳挂在头顶当空,开始的时候又红又亮,肆无忌惮的向大地倾泄着它刺目焦灼的光热。整个仲景村,不,整个世界,仿佛被一个硕大无朋的薰笼罩着,郁闷蒸热;没有一丝风,表面落满尘灰的树叶动也不动一下。人人都烦躁燠热得汗流浃背,喘不过气来,村道里的狗们也吐着长长的舌头,好像被热得失去了意识似的,昏头昏脑的爬伏在地上。
深深浅浅的房院中,密密匝匝的林木间,依稀传来某个老婆婆拿刀剁着猪菜的梆梆声和歌吟般的骂街声:
“谁偷吃了俺家的——鸡崽哟——,俺日你的娘哟!俺清早起来打开鸡笼数数——十五个哟——,晚上回家关上鸡笼数数——七对半哟——!谁偷吃了俺家的——鸡崽哟——,俺咒你全家头上长疮——脚底流脓——肉里出疔——生个儿子没屁眼哟——!……”
自五月端午起,天就没有好好的下过雨了;在仲景村,这种情形叫“卡脖子旱”:玉米高粱大豆各类大秋作物均到了抽穗孕籽时节,正是急需汲取水分的时候,天却突然干旱起来,河流渠坝、坑塘水井或滩水浊流,或细语幽咽,就连人畜用水也都成了问题,仿佛被卡了脖子一般,所以有此俗称。
不过今年好得多了:一来张天远在扒淤河上建起拦河堤坝,在河道里积起了万顷碧波;二来由于土地整理,耕地下面全部埋设管道,井水通过管道定期输送田间,为酒黍的抽穗孕籽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因此在仲景村,尽管干旱已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但庄稼人畜用水依然不成问题……
后来就起风了。风是在骤然之间生成的,仿佛从地缝里突然钻出来,仿佛从天穹里突然跌下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呼呼呜呜,呜呜呼呼,最后直刮得天昏地暗,刮得飞沙走石,刮得行人迎风睁不开眼睛,刮得鸡子顶风挪不动脚步,刮得在墙上跳跃的猫儿啪的一声摔跌在了地上,刮得在场里垛好的草堆呼的一声飘飞到了天上,刮得太阳在云层里变白变薄,而且一悠一悠的,就好象谁家刚刚烙好的一张馅饼被扔到空中荡起了秋千似的。
正是刚刚吃过午饭的时刻。若凤带着禾禾在房内午睡,子良伯和栗花婶在院子里的墙阴下闲话,张天远则拉了一领苇席躺在仲景坡茅屋前的林子里纳凉。除了老婆婆时断时续的剁菜声和骂街声,除了不知哪里的两个妇女隐隐约约的吵架声,除了偶尔“啪”的什么东西被太阳晒爆了的炸裂声,整个仲景村静寂得似乎陷于了洪荒混沌之中。
张天远才刚合上眼睛眯矇一小会儿,便猛听得四面风声大作,石子草屑尘灰飒然而起;赶紧翻爬起身,睁开眼睛一看,但见满林子里的树枝树稍树叶交织成了一张其大无比的网,悠悠荡荡的朝向自己扑压过来。一个喜鹊的窠被风陡然掀翻,飞离三丈多高的树杈,飘飘摇摇跌落而下,不偏不倚的砸在他的脚前。那窠平日里仰头看去并不见大,此刻落在面前,方才发现至少有一背笼的干柴树枝草叶,而且里面又有几只羽毛尚未丰满嘴角还没褪黄的小喜鹊,乍着翅膀伸着脖子哆里哆嗦的唧唧乱叫;旁边的树枝上,一只不知是父亲还是母亲的老喜鹊焦灼不安的跳来跳去,口里发出声声凄凉绝望的哀鸣。张天远赶紧起身冲进茅屋,拖出一块厚实坚硬的帆布蓬子,小心翼翼的把鸟窠遮盖起来,布蓬四角又用砖石压牢。那只老喜鹊立时兴奋得喳喳乱叫,飞离树枝,一头扎进蓬下的窠里再不出来了。
就在张天远慌手慌脚用帆布篷子遮盖鸟窠的时候,一道耀目的闪电陡在头顶亮起,就像迅疾游走的血红色的长蛇,在墨黑如漆的苍穹间划出一幅惊心动魄的珊瑚型图案;闪电过后,紧接着便是“喀啦啦——”的雷鸣,雷鸣似乎就在头顶上方响起,震得脚下的大地一颤一颤,震得人的两只耳朵嗡嗡发麻……
张天远再次站在林间空地上的时候,风刮得更大了,所有的树干树梢树叶都仿佛被用一只无形的大手捋着扯着,直直的朝向一个方向倒伏而去。云层也越来越厚越来越低,黑沉沉的就象压在顶门上方一般;然而不过片刻,天空忽又白亮起来,白得耀眼,亮得刺目。张天远站在那里,正在心惊肉跳、慌乱不知所措时候,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脑后的顶皮硬生生的发起疼来,用手一摸,早鼓起了栗枣大小的一个包。
张天远犹在疑惑愣怔之间,浑身上下又是噼里啪啦的纷纷乱响,仿佛万千混杂的石子突然直朝自己身上激射飞砸而来,赶紧连滚带爬的逃回茅屋里面,躲在门板后面伸头向外看去,这才发现纷乱杂沓的雨滴间,满眼都是指头大小的滚圆冰球在地上蹦蹦跳跳。他猛的打出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了:
——下冰雹了!
是的,下冰雹了。闪电满天游走,雷声隆隆轰响,伴着呼呼砸落的铜钱大的白色雨滴,数不清的冰雹,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正铺天盖地的从白白亮亮的苍穹中倾泻下来;落在地上的冰雹,碰撞着跳跃着翻滚着,很快就累积得约有二指多厚了……
张天远哆嗦着手,拨打了在扒淤河边杨树林内午睡的若桐的手机,嘶哑着嗓音吩咐若桐立刻带领蕙兰和李大牛、猴跳三,以及所有在场的男子妇女把鸡崽鸭崽全部赶进棚舍里面,把新买不久的五艘游艇牢牢系紧在岸边的木桩上,把小吃园晾晒的酱菜佐料统统搬运进屋。打完电话,张天远想想觉得还是不够放心,又摘下锅台上的铁锅顶在头上,冲出茅屋,径朝仲景坡下面飞奔而去。
经过自家的楼房门口时,张天远看到若凤和子良伯栗花婶三人站在楼门过道的下面,正倚了门框惶惶不安的仰头望着天空,便大声吆喊要她们进屋照顾好禾禾。呼呼的狂风和噼里啪啦的雨声冰雹声中,若凤的嘴巴张了几张,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回身就把院子里一个洗衣服的铝盆“豁啷”一声泼了水,翻过盆底倒扣头上,冲过来和张天远并肩跑在了一处。
“你跟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张天远冲着若凤嘶声吼道。
铝盆遮住了头顶上的冰雹,但却不能遮住随风倾落的雨滴,若凤的头发很快就被打湿,粘在同样被打得湿淋淋的颊上,她冲着张天远喊道:“这么大的冰雹,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此刻,仲景村里早已炸了窝,村民们午睡的不睡了,骂街的不骂了,闲谝的不谝了,吵架的不吵了,就连那些午饭吃得晚一些的,也把饭碗撂丢在地。人们仿佛乱蜂蛰头,有的顶了洗脸盆在雨地里狂奔乱跑,到处吆唤寻找自家贪玩的孩子,那洗脸盆的底部早已被冰雹砸得坑坑洼洼;有的撑了雨伞在雨地里死拉硬拽,大声咒骂驱赶倔强不驯的牲口,那雨伞的油布也早已被冰雹打得破破烂烂;有一头刚刚套上鼻圈不久的小牛犊被冰雹砸得发了懵,竟然把尾巴竖得旗帜一般,哞哞狂叫着四蹄狂奔,不分东南西北的乱跑一气,吓得合家大人小孩又哭又喊,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乌云压顶,四周复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空里,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扭曲着蜿蜒着,仿佛火蛇一般撕开了幽暗浓重的天幕;闪电刚刚过去,雷声便紧跟着隆隆炸响了,雷声忽而在东忽而在西,直要把人震懵震昏一般。雨滴随着狂风冰雹一块儿砸落下来,砸在人的脸上身上,麻沙沙一片生疼。张天远紧紧攥住若凤的一只手,两人在黑暗里不辨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的不顾一切的朝向扒淤河边急奔。风刮得越来越猛,有几次若凤都被裹倒在了地上,张天远回过身来拉起她,两人继续摸黑朝前跑去。
忽然,头顶前方隐隐传来“喀喀嚓嚓”的细微声响,紧接着便是哗哗啦啦的树叶摩擦声和咯咯吱吱的树干断裂声,张天远直觉毛骨悚然,心脏缩紧,赶紧抬头望去,但见冥冥苍苍的晦暗当中,路边一棵水桶粗细的椿树已经被风拦腰折断,粗大的树干拖着茂密的树冠,摇摇晃晃的朝向道路正中砸落下来。
若凤丝毫没有察觉,只管扯着张天远的手臂往前疯跑;张天远欲要止步,却被拖得一个趔趄栽倒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由于惯性,若凤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两三步。直到巨大的呼啸声震响耳膜,若凤才似发现了危险,她骤然停住脚步,满脸煞白,目眦欲裂的盯着迎头砸落下来的树干。
“若凤——”
张天远哑着嗓子吼喊一声,猛的跳起身来,一头便把若凤撞倒在了两丈开外的泥水地里。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