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记

记不清抽第一支烟的情形了，准确地说，是正式抽第一支烟，深深地往肺叶里吸的那种。之前也抽过，春节点鞭炮，从大人嘴边要来的烟头，好奇地吸一口，苦、涩、呛，那时候觉得大人的世界匪夷所思，烟啊，酒啊，茶啊，都是些又苦又涩的体验，他们却甘之如饴。

十六七岁吧，读中专，学风涣散，缺少管束和压力的青春期，除了学习之外，什么都愿意去学习。既是因为新鲜，也是为未来做一些预习和准备。比如学着抽烟、喝酒、打篮球、练字、谈恋爱、健身（那时候，我竟然坚持了几年晨跑和冷水浴），总觉得这些模仿和尝试，会在未来派上用场。

抽烟也有一个学习的过程，远没有想象的潇洒。苦涩之外，是吸入肺叶后，短暂的眩晕，是一种类似酒醉的感觉。初学抽烟，一支烟的浓烈需要用一个上午来消化。这种状态，也契合学生时代的拮据，学校小卖部也贴心，香烟可以零售至一根。通常是，用节省下的饭菜票，买上一支烟，足可以打发一整个傍晚了。那时候觉得，荷包里揣着一整包烟的小伙伴，简直就是腰缠万贯的土豪了。所以，我上班后第一个月工资到手后，就给自己买了一包烟，算作一种独立的仪式吧。

如果说当初的抽烟算作负罪感、歉疚感混杂的隐私的话，一路抽来，这份并不光荣的小情趣、小癖好，一再得到允许、鼓励、纵容和怂恿。这个社会，仿佛全都是抽烟者的共犯。这个时代，到处都悬挂着抽烟者的榜样和模范。你稍作抵抗，就会听到：毛爷爷抽烟吧，活了八十多；邓爷爷抽烟吧，活了九十多。其实，远的不论，我家的爷爷，茅把烟滋滋地抽了多年，烟斗是焦的，手指是黄的，牙齿是黑的，却不咳不喘，硬硬朗朗活了九十三岁。我家的爸爸，也是老烟民了，开始还曾经苍白无力地批评过我抽烟，多年父子成兄弟，后来的那一次，他烟抽得兴起，从烟盒里拈出一支烟，远远地散给了我。

如影随形，不离不弃，香烟最开始像打牙祭，后来像一日三餐，最终是如鱼饮水，是呼吸本身。空虚或者充实，焦虑或者轻松，烦恼或者愉悦，思考或者发呆，悲伤或者快乐，每一转念，心痒难忍。香烟，从被尝试、被把玩，到被香烟所缠绕、所捆绑。哪怕出门一分钟，要摸到口袋里的烟盒与打火机，内心才觉得稳妥与踏实。

和人生一样，盛宴过后是狼藉，享乐过后是虚脱和厌倦。早上醒来，苦涩的舌苔像钱钟书笔下进门擦鞋的脚垫，令人作呕；收拾干净的烟灰缸，每次下班时堆满烟头，一腔邋遢；浑身烟臭、随处烟灰、一嘴烟气、一脸蜡黄，然后是办公室不准抽、开会不准抽、坐车不准抽、影院不准抽、商场不准抽、医院不准抽，抽烟者变得猥琐、小气、低三下四，像是被社会所拒绝、所戒备、所厌恶的一群病人。是的，就是病人。我抽烟最凶的那位同学，四十未满，确诊肺癌晚期不到半年，已是阴阳两隔。追悼会上，同学见面，除了一顿唏嘘，彼此抽起烟来，隐约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戒烟的念头一直都在，只是这念头太大，太悲壮，似乎是一种牺牲、一种割舍，非怀抱决绝与慷慨不足以面对。念头就这样被藏着掖着、扪着按着，像被石头压着的草根。

有事公干，与同事兼哥们会面，习惯性地散烟过去，那个烟瘾大过天、那个大而化之、心软如泥、那个好说话、无常性、食言自肥的胖子，却旗帜般地举起手掌，不无嘚瑟地拒绝道：“戒烟了。”我内心忽然升腾起屈辱和愤懑，凭什么？凭什么他都可以戒烟？凭什么被我无数次动过的念头被他抢着实现了？

说是心血来潮也好，说是蓄谋已久也好，当天傍晚遛弯时，我对同伴提醒：帮我记着，现在的时间。同伴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六点半。我有些豪迈地说：从现在开始，戒烟！同伴半是狐疑半是欣赏：戒烟是好事，戒烟是难事，看你到底能坚持多久。实际上，我戒烟的消息，第三天已传遍亲戚朋友，这是我的阳谋，背水一战，我已切断所有退路。

当然，心痒是有的，手痒是有的。像烟友半是羡慕半是揶揄地问：你到底欠不欠？从二十多年里，每天一包烟，每天二十几次重复拈烟、点火、对天喷雾的熟稔动作，到戒烟前没抽完的那包烟长霉变质，再也没有动过一根。像是命运，你曾经享受过多少次，现在必将为之煎熬多少次。

也许是我夸大了戒烟的困难和艰辛，戒烟这么久，它远没有想象的痛苦，远没有想象的悲壮，我所做的只是简单粗暴地，从决心戒烟的那一刻起，不再抽任何一支烟。当然，也不抽电子烟，不嚼口香糖，不吃瓜子花生，不找任何替代品。

痒，间歇的痒，每隔30分钟左右的痒（尼古丁在体内消散时间和戒断效应发作时间为30分钟，所以大多数抽烟者会隔30分钟左右抽一支烟，所以大多数抽烟者一天抽烟量大致是一包烟）。痒，偶尔的痒，淡淡的痒，电视上、生活里，看见他们悠闲地、舒适地、贪婪地点上一支烟，会泛起一丝馋，因为点上烟的那一刻满足、松弛、安慰，也曾经无数次温暖过我。每当此时，我会暗暗提醒自己，不是所谓习惯，不是心瘾，每一次痒，都是一次毒瘾发作，戒烟本质是戒毒，不是戒掉一种习惯，不是去牺牲和放弃人生的小趣味、小享受，而是摆脱毒瘾的纠缠，摆脱尼古丁的欺骗。

实际上，戒烟的过程就是一次学习的过程，一次扭转偏见和误解的过程。我们都不缺乏勇气，缺乏的只是动力，只是能真正说服自己的逻辑和理由。感谢百度吧，在溺水般的戒断感受袭来时，我百度到了自我洗脑的文字——艾伦.卡尔的《这本书能让你戒烟》，简单、直接、逻辑清晰，说理充分，戒烟途中，我似乎找到了一位强大的同行者。我在当当网上买了三本，自己留一本，另外两本预备随时送人，让书中的文字，去说服任意一位愿意被说服的烟民。

记不清抽第一支烟以前的自己了，当我从戒烟的那一刻起，仿佛回到了第一支烟之前。我不是在戒烟，我只是回到了非吸烟者的行列，像我那个一辈子不吸烟的同伴。不要问我，还能坚持戒烟多久，我已经重返少年，重返第一支烟之前的那个下午，肺叶清新、眼神纯净、牙齿洁白，仿佛已还清所有享受和煎熬的债，宁静、富足至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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