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辈

天气一天比一天火热。钱通被应酬粘上了,成了家中的稀客。为了堵媳妇子(荆楚方言,即妻子)的嘴,或者避免战火蔓延,回家前总编好了天衣无缝的理由,并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拧回些蔬菜和水果。钱通有一张蜂蜜嘴巴和编故事的天才,认定女人是一种简单动物,随便几句甜言蜜语小恩小惠足以让媳妇子烂醉几天。

其实媳妇子明知钱通的话里能捏出好多水份,但她还是照听照喜不误。有时避免不了要刨根问底,钱通就喝斥道,男人打天下,女人在屋檐下,你不晓得这个理么?媳妇子并不恼,却柔成一只猫,伏进钱通的胸前。她因为常拖着近一岁的女儿闲逛或呆在外婆那里,与钱通总是失之交臂,所以钱通拧回的那些小菜就被冷落在厨房里了。可钱通确实没有回家做饭吃,再说钱通巴不得在外应酬,吃点白饭,捞点油水,玩点枯味,陪陪旧日梦中情人小茜,逗逗酒店服务员妞妞,有什么不好呢?

钱通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就被媳妇子撅起嘴垮着脸泼出的一句话拦在房外:

你看你,自己讨病害的,吃些蔫死白菜;回家了怎不叫我一声啊?你知道我在妈那边带孩子的呀?!

钱通张头张脑没摸着门儿,讪笑了下又端出大男子主义的架子正色道,我的乖乖,你省省吧,别山路十八弯了,到底嘛事?

媳妇子翻钱通一眼右手朝客厅里一扬,陪客只准喝酒吗?像五辈子没吃的?

钱通顺着媳妇子的手势,瞄到厨房里一兜白菜残骸萎缩在菜篮子里,想辩白我并没有吃啊,到嘴边的话却又吞进肚了。尽管钱通平时一副大大咧咧唯我独尊的样子,但也读懂了媳妇子的嗔怒和疼爱。钱通踱近那兜残菜,蹲下来仔细端详:虽然半萎半腐,但根本不像菜刀腰斩的印。

难道是什么动物吃了?老鼠?蛇?钱通心里格登一响。他朝厨房角落的一码彩色水泥瓦吐了吐舌头,吓得背脊骨直冒冷汗。

这堆瓦我看要搬走才行!钱通武断地叫道。

这堆瓦蛮危险。钱通朝媳妇子神秘而坚决地补充。

媳妇子正着手收拾着厨房的物品。这名叫厨房的小单间,真实的身份是个杂物间。下岗了的自行车、退休了的摇床都挤在这里。每年六月,单间窗口衔住南风,夜半居然凉爽若秋。媳妇子的忙碌正是打的这个主意。想在厨房里铺张床,好过过自然空调的瘾呢。

钱通小心谨慎地往走廊里搬运彩瓦,五块一叠,不一会儿,六七层高的一方彩瓦就矮了两三层,蛛网灰尘在钱通的颤惊中已攒了一小堆了。钱通窥到几个方便面袋陷在瓦缝里。

老虎变成老鼠了。媳妇子像曹操识破了袁绍,在后面呵呵笑起来。

不笑!钱通被“鼠”字狠螫了一下。你才是鼠呢,钱通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你的猫。

钱通束手束脚地准备揭开那几个方便袋围起的谜。媳妇子把钱通一扯说,我来吧。

她麻利地挪开、移走几块彩瓦,又用火钳拈起方便袋。天哪!十几个嗷嗷待哺的鼠婴叽叽地乱叫着,两个半尺长的大老鼠慌乱逃窜,显然对钱通空投的大劫难应对无方……

这下我是你们的上帝啦!快向我叩头行贿吧,要不来不及来不及啰!

钱通哈哈大笑地把门掩得轰地一响,并随手操起撑衣架好一阵密集而凶悍地捕打。没料到其中一只大老鼠竟勇士般跃上灶台,牵住一根沼气管三下五除二地攀上房顶消失了。

钱通呆在那里!一忽儿又车过身来,想继续围剿掉队的老鼠。嗬,居然不见了。钱通怒不可遏。

等你慢吞吞地来要它的命吧,媳妇子哂笑道,它还没进化到那么高的觉悟呢!那,躲到摇床里去了。

钱通开始剔除摇床上的垫絮,衣物和液化气灶包装箱。钱通听到了叽叽的呜咽,声音哀沉而绝望!媳妇子似乎有些感动:好糟业啊!钱通接话训斥道,五害,忘了么,着急要家具打补丁是吧?钱通把摇床翻个底朝天,居然没发现它的影子。

这真是怪事儿,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了,莫非还会隐身?钱通干脆着力晃动几下摇床,叫声更是凄厉无比,音量有加。

媳妇子梦呓似地说,我看见了。

钱通急问,在哪?

媳妇子诡异地一笑,揪住钱通的手指往下拉,你往摇床底下的墙角里看!钱通一瞥,自语道,被压住了吧。钱通有些不自信,又修整一眼,原来根本就没有压住它!它瘫在墙角里面表情绝望,似乎哀求着说——孩子不能没有父母啊,人类!

可惜那该死的负心汉逃了,蹲在一旁的媳妇子伤感地埋怨,难为它还生下一大堆孩子。

好死不如赖活嘛,这叫识时务为俊杰。钱通的声音肆无忌惮。

媳妇子的脸皮跳了一下。她没有接话,却说,它怕你!她指的是摇床底下的绝望者。

媳妇子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微微一笑:你现在是它们的宙斯,生死大权由你拍板啦,不过,我提个建议,直接扔掉算了,别滥用刑具,弄得惨不忍睹,尤其是当着它们父母的面。

钱通采纳了媳妇子的方案。用火钳夹起小鼠婴们从二楼一只只自由落体,一阵阵惨叫从地上溅进钱通的耳朵,钱通的兴奋膨胀起来。一声怪嗷风一样扑至钱通的脚脖子,突地又蹦到案板上,正拟攀援到窗台,然后搂着下水管溜之大吉呢。

钱通又惊又怒,抡起撑衣杆拼力横扫,不偏不歪,正中大鼠的肚子!“咚”地一声闷响,鼠跌落在地,挣扎一番,满腹悲怨地挤出一对愤怒的黄豆眼!

稍稍平息之后,钱通仔细参观了下鼠窝。方便袋只是窝的外围建筑,次层堆砌着蓬松的书的碎片和袜子、尿片,最里面是残椒冷菜。

许多天以来,一些物什不明不白丢弃的真相大白天下。

媳妇子来神了,半真半假地责怪道,你看看,老鼠都比你重视家庭和子女吧,从小就拿你的书搞启蒙教育了。钱通一激灵,反讽说,那是,你见识太高,与老鼠一般见识罗。媳妇子便一脸的不悦说,知道你的嘴巴狠。钱通一把搂住媳妇子,抚摸她的齐腰长发,一低头,却见脚上有血,糟了,显然是老鼠的复仇之吻。

在厨房铺上床后,舒服死了。媳妇子整天洋溢着满意的笑。卧室像火炉,这边半夜却要盖薄毯。

梦中情人小茜婚后离异寄居娘屋,也不知她怎么扑风捉影弄清钱通在小城的本事和身份。总之在钱通的谋划下天然居食府开张了。这不,小茜设专宴答谢钱通。说是梦中情人,其实只是单相思,出水芙蓉的小茜害得钱通朝思暮想,灰头土脸地常常痴盯着她,像只高傲的公鸡格登走过,然后咽下一抹口水,淹没一段沉默,全没现在俘获媳妇子后的自大和狂妄。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曾经的天鹅梦却在蓦地绽放。酒后,钱通与小茜一拍即合,偷偷摸摸的悸动和深入,接着是毫无遮拦的粗犷,钱通的目光钱通的手应和着碟机中的节拍,在音乐的搏斗中钱通听见小茜惊惶失措的尖叫,咬着钱通的名字,撕扯着钱通的头发。他们反复摇曳在那把条形沙发上……

怎么回家钱通记不清了。不知是喝酒兴奋还是酒后口干,抑或尿胀,反正钱通夜半三更时醒了。钱通隐约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鸿运扇运转的节奏,钱通翻身伸手,习惯地拥媳妇子,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钱通才知道肯定是媳妇子在给孩子端尿,钱通条件反射似的有些恼,嚷道,

干嘛端尿?尿就尿了,恁地吵醒我的?

媳妇子不做声,惴惴地抱着女儿上床。她很清楚钱通在酒后总是喜怒无常,有事无事拿她发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钱通有迷蒙了一阵,仿佛又传来吱吱声。

钱通借酒装疯,你要命吧你,硬要给老子吵得一家人不睡是吧?!

可一骨碌坐起,却见媳妇子正被钱通的话吓醒,钱通后悔鲁莽,但不想道歉,改言道,什么声音?媳妇子说,我看你才要命呢!钱通万没料到低声柔气的小媳妇子子胆敢顶嘴,右手一巴掌不假思索地甩过去!钱通豪怒,叉腰而立,余音满楼回响。

媳妇子奋不顾身地爬起,泣不成声,吼道,我看你才要命呢,钱通正想甩出左手,女儿惊吓得不知所措,几从床上摔下,钱通和媳妇子均抢过去,最终是钱通抢到,哼哄不停,可女儿却不买账,哭闹更凶,媳妇子夺过孩子,呆呆地坐在椅上,珠泪不断。

要是以前吵架,钱通往往主动送回可口的早餐,然而今天没有。钱通拧回了一盘凤爪十个鸡蛋,然后对媳妇子不屑一顾地走了。媳妇子仿佛在忙碌收拾些什么,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中午回来,媳妇子不在,钱通想她肯定又去了小孩外婆家了。打开房门,两个盘子遗弃在桌上,凤爪不见了,另一个盘子里罗列着空蛋壳。钱通并不奇怪,因为媳妇子的稚嫩常常唆使她的行为很夸张,她肯定想气气钱通,让钱通回家没着落,让钱通反省她过去的照顾料理呢!

钱通坐下来,插上电风扇电源,旋成一档,不转,再旋二档,还是没反应,钱通看看定时档,正指向:“on”,钱通再次拔出插头换个插孔,还是没动静,活见鬼,停电了?钱通站起来准备到卧室里试试,头刚好顶住一根绳子,仰脸一看,妈呀,切断的电线正荡着秋千!钱通想到了老鼠,他妈的可恶的老鼠!钱通再次寻到那根撑衣架,急急地掩上门,检查门脚是否有缝,狗日的乖得很,早已用它的特长在下边开了个口子,钱通弄两块彩瓦迅捷堵上。钱通叼上一支烟,悠悠地吐出个圈儿,思索着怎么个瓮中捉鳖。吱吱声又突地生动起来。也许是因为钱通无动于衷。

钱通狡邪地一笑:吱吱声模仿着钱通和小茜在沙发上纠缠的平仄,钱通想象着是不是两只老鼠在矮柜下要死要活地交配。钱通听见心跳在加速!钱通心急火燎地搬走几段矮柜,俯查柜底,一个窟窿里裂开一张尖嘴,朝钱通做着鬼脸呢!似乎戳着钱通的后背羞辱钱通的无能!钱通有些疯狂地搬开家具,把四面墙群全裸露出来,汗水湿透了衣裤,恍惚中一老鼠从那个窟窿里滚出旋即伏入角柜的底部,那身材和套路与上次搜理厨房时溜之夭夭的老鼠如同孪生!钱通突然明白这只老鼠的深义:它是在祭悼战争中牺牲的伴侣并为它复仇啊!

钱通的心一阵悲凉。左腹痛了一下,提醒钱通要吃饭了。钱通暂时休战,拉门去卧室里吹吹风,想喊媳妇子回来做饭吃。其实钱通烹调水平也不赖,婚前曾在左邻右舍风光过,现在反正有老婆了,亲自做哪有男人味呢?

钱通不可一世地横在床上,背部被硬物挺了一下。钱通侧过身子,摸来一本硬面抄。一种不祥的感觉袭来,头皮禁不住发麻,浑身发紧。钱通细细阅读,媳妇子记录着婚前婚后钱通的部分言语,婚后钱通的行踪和媳妇子被打的小记,有一页的笔墨仿佛才干:我承认,你曾经是我的偶像,但这几天我完全陷入对那个老鼠窝的迷恋,一个老鼠尚且不要命地保护伴侣和孩子,而你却做不到,小吵小闹都可以燎原成无法收拾的两个人的战争,我不想通过这样的战争毁灭你在我眼中的形象,我只能主动撤出…….

许多天后,还是没有媳妇子的消息,一年后,媳妇子仍杳无音讯。钱通的应酬似乎骤减,长年累月地守住三间小屋,空荡得能听见针掉的声响。

钱通没有也不愿处处打听媳妇子的下落,该死的面子却被无数个不眠之夜折磨得体无完肤。

(本文图片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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