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不是另一种青蛙
有了孩子以后,我开始重新评估那些经典文学的价值。就如最近,便时常纠结《亚瑟王之死》和《罗兰之歌》这类“前现代童话”到底适不适合当童年读物。不料在这个过程中竟有一个意外收获——我同意了波兹曼的的发现:“童年”这种观念,的的确确是很晚近的一个发明。
在亚瑟和罗兰的年代,是不存在现代人所熟知的“童年”的。那时候,孩子只是有待长成的男人或女人,他们需要早早知道世间真貌和生活责任,早早熟悉人情世故和柴米油盐。那时候的父母和孩子,很多时候更像是师傅和学徒的关系。师傅对学徒,显然不存在因过度保护而避重就轻的问题。而学徒的长进,也恰恰需要这样一种真实健康的关系环境。
但如今的父母和孩子,很多时候更像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看起来的确是更加体贴入微:所住的是温室,所吃的是熟食,任何的冲突矛盾都被有效屏蔽,别说去面对和经历了,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但问题是,哪个宠物被抛进丛林后能继续生存呢?
波兹曼认为如今的这种“童年”观念的被发明,是拜印刷术普及之后文化商业蓬勃发展所赐。在这个意义上,安徒生笔下那些温情脉脉、备受欢迎的现代童话,其实正是在参与这种新观念的塑造。因为人是信息的产物,19世纪以来,孩子和成人因着信息来源的差异,生生变成了两种不同的人类。孩子成为一种需要特别对待的新物种,“童年”于是产生。
但在更深的层面,这种具备了主体性的“童年”,其实是基督教“道成肉身”精神被滥用的结果。昔年耶稣为救世人,而成为世人的样式,这种主动与弱者相认同的精神,在一度福音化了的欧美世界广受推崇,所以才有了世所罕见的对于穷人、女性、有色人种……等各种弱势群体的同情与尊重,但正所谓过犹不及,这股愈刮愈猛的“白左风”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譬如孩子,作为弱者当然应该被特别保护,但如果保护到一个地步,已经被赋予了跟其他人类本质不同的一种新的身份定义,那其实恰恰违背了保护的初衷,反而成为一种戕害。
所以确实需要有所反思:童年并不具备主体性,人生才具备。正如另一个同样产生于近代欧美的新观念:恋爱,其实也并不具备主体性,婚姻才具备。在这一点上我很同意我的朋友麦小迈,他很反感“恋爱辅导”这个词,而坚决称之为“婚前辅导”。那么同样的,蝌蚪也不是另一种青蛙,童年只是需要多一些关爱和规训的人生阶段,而不需要那种养宠物似的特殊对待。
这样,关于童话,我也慢慢有了一点新的看见:在某种意义上,那些粗粝而现实的“前现代童话”,才是更好的童话,因为它们粗粝而现实,正如孩子与成人共同生活的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