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清晨(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古琴)
古琴
进入冬天,陈大中觉得安逸极了。田里扒掉穗子的玉米秆,被西北风吹得跪倒又爬起。几阵薄雪飘下来,石头冻得破相了几分。正是窝冬好时候。
陈大中围在被窝里看了半天电视,大部分是鬼子挺着枪在炕席子底下挑来挑去,差一点儿就搜到人,偏偏莫名其妙滚了出去。他喝了一口老酒,从炕头挪到沙发上,腰不得劲,脚伸出去老远。抱着柴火的婆姨瞎眼似的,被他的脚绊了一下,几根短柴火棍戳在他的胸前。他想骂一句,早上没有吃饭,就省了这口热气。
他双手插进裤袋,站在院子里,仰着脑袋瓜子看了老半天。天空就像半死不活的病人,灰蒙蒙的,一副想下雪的样子。他朝着巷口踱去,拧着脚尖,一走一晃。巷口有个电线杆,平时总有几个举着鞋垫的婆姨,厚嘴唇吧唧个不停,半天纳不了一针。看见他出来,三缺一就齐了。可今天电线杆像野婆姨等汉子似的傻站着,半个人毛没有。
都在家窝冬哩。陈大中和电线杆对站了一会儿,相顾无语,冷得直哆嗦。远处跑过来一只野狗,顺着墙根,诡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命地跑远了。他依旧双手插着裤袋,沿着马路拧着脚尖朝前走。这水泥路夏天跟电饼铛似的,热起来倒来劲;现在像冰块,踩去上一股一股的寒气聚到脚心,不顾一切往上爬。
陈大中走到镇子东边的汴河大道就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汴河,河槽里的风像鬼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在人身上死抓,紫一块青一块的。躺了快一天了,渾身都不舒服,他挺着腰,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远方。
一辆摩托车“唰”地飞驰而过,戴着黄色头盔的驾车人看样子比自己年轻,趴在车上跟趴在床上运动一样。他盯着摩托车的小黑影,揉了一下眼睛,咒那个飞驰的家伙冲到沟里。沟里最好有一棵手臂粗的树,那年轻人的鼻子正好撞歪在树身上,摩托车两个轮子朝天呜噜噜地转。
摩托车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冲进沟里,反而变成更小的黑点消失在尽头。他的目光从远处撤回来,一辆白色的小车正从他的眼前驶过。车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副驾驶上那个女的肯定不是开车的人的老婆。他带着她宾馆开房,去豪华的餐厅,他们会吃什么呢?反正不管正在吃什么,那司机的老婆一准儿会在他们亲昵的时候闯进来……
这时陈大中看到一只脏兮兮的狗,狗毛黄色发黑,好像蹩脚的理发师焗油失败了。小狗身材瘦长,在路中间气宇轩昂赴约般狂奔。跑着跑着这家伙就拐弯了,拐到干枯的花坛里。他的眼睛跟着狗走进花坛,狗撒了一泡尿继续跑到路中间。陈大中眼睛不眨地看着,等着一辆车快速驶过,就像刚才那辆白车一样,里面最好坐着一对男女,然后他们不知道在干什么,方向盘一摆,这条小狗就呜呼哀哉了。这时,他就冲上去,说这只狗是他的爱犬,他辛苦地养了一年,白天晚上离不开它……
一阵西北风刮过来,卷起的沙尘,不客气地撒进陈大中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狗不见了,白车不见了,摩托车早他妈跑远了。陈大中两手像冰锤子一般在脸上搓来搓去,一不小心碰到了冻僵的耳朵。冻住的耳朵一扒拉,掉地上就麻烦了。他赶紧抽回了手,想转身回家,可躺了半天的酸腰还没有缓过来。
风卷着沙尘一股股袭来,他站在路边,一辆车也没有了。陈大中揉了一下眼睛,发现前面有个活动的黑点。黑点越来越近,他看清楚了,原来是骑着电摩的黑影子。
摩托车在他跟前停了。司机带着黑色头盔,脖子包裹得严严的。陈大中凑近茶色挡风罩: “海叔?你不在家窝冬,骑车去干啥?”
海叔七十六岁了,穿着羽绒服,孙子的棉衣改成的手套包着车把。海叔一脚落在地上,兴奋地说:“我去超市上班。”
“你多大了还上班?”田里收拾完了,村里人有窝冬的习惯。海叔去上班,是个稀罕事。
“我有好事了。前几天,在超市捡到一张购物卡,我寻思上面有钱,赶紧交到超市财务。你没有看到那个失主,哭得跟母猫似的。一看自己的卡回来了,握着邓经理的手感谢不尽,还给我买了一箱特仑苏。邓经理就是超市的业务经理,当场表示只要我愿意在超市干,想干到啥时候就干到啥时候。我有工作了,一个月一千二。”海叔兴奋地说道,嘴里呼出的白气像水壶开了似的往外冒。
“你干了一辈子,老了还不舒服几天?”
“人一辈子可短哩,闲一天少一天。你看庄稼,撒进去籽就发芽,呼呼啦啦没几天就收割了,到了冬天就没它啥事了。”他撸起袖子,朝空中挥舞了两下,“叔这身体,邦邦硬,再干十年没问题。”
“就你这岁数,能干的了啥?”
“蔬菜区打扫菜叶。我还会开扫地机哩。”
“你有福不会享。”这老头开春就在田里忙乎,儿子还开个饲料公司。有个工作看把他高兴的。
“快到我接班的点了。我要是你这么年轻就好了。”海叔说完,挥舞的手塞进棉手套,按了一声喇叭急急地走了。
陈大中站在路中间,看着海叔走远,莫名地烦躁起来。他恨恨地朝一颗石子踢去,石子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正好击中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乓的一声弹开,落在花坛里。一只橘色的流浪猫,从花坛里窜出来,愤怒地对着陈大中喵呜一声,迅疾消失在寒风中。
陈大中感觉自己无聊透顶了。
西北风刮了一阵,太阳在雾气中渐渐现身,大病初愈般精神起来。陈大中觉得眼前明亮不少,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冷了。他突然想朝前走,追着海叔的影子走了一段,猛地想起前些天姐夫喊他去高铁站打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