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无脚鸟”丨内观疗愈
我拍电影,就是想把我做孩子时的喜悦、伤心、失落献祭给观众。
——王家卫
01
“我听别人说,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
它只能一直的飞呀飞呀,
飞累了就在风里睡一会儿,
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
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1963年,王家卫5岁。
像一小朵蒲公英,他随命运飘到了香港。
上海自此永远雪藏在记忆里,
变成一块拒绝融化的巧克力。
或许,除了他自己,
没有人更明白那一场远行的意义。
成年后的他,迷上了摄影。
有朋友批评他的摄影作品,
“莫名的其妙。就像没睡醒。”
22岁那年,
他报名参加了香港无线电视台的文创培训班。
业满出道后,帮人写剧本。
因未能短期交出作品,很快被扫地出门。
一朋友欣赏他的才华,
好心将他介绍到陈勋奇的电影公司,
可是因为拖稿,也很快“歇菜”了。
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挣扎在80年代的香港,
像一朵有根却在水上有叶却不开花的浮萍。
就算有190CM的身高,
就算身后有维多利亚时代的阳光,
他的身影还是融不进香港也够不着上海啊!
可以想见,少年的王家卫到底有孤独?
这个童年时期就跟着父母劈腿上海的小男孩,
他岂能仅靠一张香港理工大学的文凭就成为香港人?
有人说王家卫害羞,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
那不是害羞,那是自卑。
那是不确定能不能得到命运嘉许的忐忑。
在《东邪西毒》里,他借了欧阳锋的嘴说,
“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拒绝,
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那就是自小移民的王家卫。
有人说,江湖不问出处。你信吗?
我不信。或许,王家卫也不信。
据说,那时的香港,官方语言是英文。
并不是上海话。“阿拉上海吟!”(我是上海人。)
谁会在意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董桥说,中年是下午茶。
王家卫或许稍嫌前卫些,
不到30岁就成了卖不出去的打折品。
又有朋友斗胆替他介绍,辗转去了邓光荣的公司。
朋友一再叮嘱说,“再不交稿,神也帮不了你。”
王家卫试了,26页纸都在试图肢解一场悲伤。
6个月了还困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里出不来。
至于眉清目秀的剧本?一个装样交差的也没有。
邓光荣感觉这家伙蹊跷,怀疑他替人出私活。
就绕山绕水找他谈话。
王家卫说,
“坦白讲,你让我写剧本,真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敢不敢让我当一回导演?”
邓光荣懵了一下,马上笑着说,
如果剧本由你负责原创,我就让你做导演。
整场谈话,时间不到3分钟。
王家卫后来将这一幕写进《东邪西毒》的片头,
默默托付给了扮演欧阳锋的张国荣:
“看来你年纪已40出头了,
这40多年来,总有些事情你不愿再提,
或者有些人你不愿再见。
因为他们曾经对不起你。
或许你也想过,要把他们杀掉。
不过你不敢,或许你觉得不值得。
其实杀一个人,好简单……”
这是后话了。总之,
王家卫用一句“敢不敢”换来了《旺角卡门》的人生首导。
1988年6月,《旺角卡门》在香港成功首映。
沉香一样的王家卫画风,
震撼了香港人浮华的心情。
眼看着《旺角卡门》姹紫嫣红,口碑与票房齐飞,
邓光荣悄悄问王家卫,敢不敢再干一票?
王家卫说,《阿飞正传》这个名字,你感觉如何?
02
“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
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
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一分钟的朋友。
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王家卫是一个特别死磕较真的人。
王家卫是一个“替人解决烦恼”的人。
王家卫是一个可以抵押房子去拍电影的人。
王家卫是可以用掉三部电影胶片去拍一部电影的人。
王家卫是一个可以将《一代宗师》拍成“一代失踪”的人。
……
参演《一代宗师》后的赵本山说他,
“这家伙有着精神病一般的执念。”
跟他合作过的诸多大牌,
皆对其花样翻新的无间“折磨”刻骨铭心。
张国荣说,
就一个眼神,他让我拍了接近50次,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50次到底有何异同。
刘嘉玲说,
他让我跪在地板上擦地,拍了27次,
头发都被汗水全泡湿了。
梁朝伟说,
就为了一句对白,他硬是让张曼玉陪我说了接近30回。
梁朝伟为此特别受伤,回家后哭了好几天。
气得刘嘉玲捏着合约直接跑去找王家卫,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欺负人?
张曼玉说,就为了一个镜头,
他让我换了23套旗袍,“骚气”到了极致。
……
这就是锱铢必较的王家卫。
他晓得自己没有天才可以放肆。
他知道全力以赴才会看见生机。
所谓“零期待”和“不用力”,只适合高僧,
跟王家卫没关系。
香港导演蛮多的,
上帝与时代都绝不会在意折翼一两个自命不凡的人。
认真到让自己绝望,这就是普通人给自己定的规矩。
一个人的血性与狼性,未必为了输赢。
但一个人的血性与狼性,
一定是扎扎实实活过,绝不是随随便便路过。
他对于生命的被逼无奈与措手不及存有执念。
他就是害怕欢喜的泡沫辱没了凄凉的质地,
他就是担心华丽的声色尘封了内心的凄楚,
他就是拒绝麻木的群体遮蔽了璀璨的个体,
……
所以,
他能拍出来又暖又冷血的西毒。
他能拍出来又真又虚伪的阿飞。
他能拍出来一脸微笑又痛彻心扉的宫二。
他能让慕容嫣和慕容燕雌雄同体合二为一,
拍出来一个对着自己影子练剑的独孤求败。
他对于歌颂朝廷或任何伟大都没有兴致。
他死死盯着生、老、病、死、苦的梦幻泡影,
他娑婆着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阴炽盛,
他将叹息、疼痛、不堪和眼泪定格为一帧一帧的画面。
李安回忆第一次在纽约看王家卫的电影,
“我听着那些配乐,
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做梦,还是在看电影。
我只觉得那是我看过的最致幻的电影,
像一场精彩的旅行。”
“在我最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身边。”
这种话,只有王家卫说得出来。
“一年里总有好几个月,人们好像不愿意去死似的。”
这种话,也只有王家卫说得出来。
他知道,人要的是活过,而不是真理。
他也知道,每个人其实都很普通,却又拒绝被淹没。
所以,在他的电影里,桃花不是花。
而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从这里看过去,她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
像雨。像雾。又像风。
像她。像我。又像你。
有人说王家卫是“时间的诗人”。或许吧。
或许他更像一个探险家,从不抗拒与厄运和苦难相遇。
或许他也是一个参透“九针”三昧的精神移民。
他让欧阳锋说,“我是孤星入命的人。”
凡是喜欢王家卫的人,谁又不是呢?
“爱与不爱之间,究竟距离有多远?
我能用什么度量那段距离?
一串钥匙,一块蓝莓派,还是一次旅行?”
成名后的王家卫,总是戴着魔镜。
陈丹青说他,一身才气,像个流氓。
他自己在一次被观众要求取下墨镜的访谈中说,
“墨镜可以说是我这么多年拍戏的一个代价,
我一般白天写剧本,晚上拍戏,
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如果摘下墨镜,
你们不会看到我的眼睛,只会看到我的眼泪。”
这句话,虚晃一枪,半真半假。
王家卫从来就不是一个心里铺满阳光的人。
《至爱梵高》里有句话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王家卫大约是那种能看到并拍出众生烟火的人。
更诚恳的“墨镜”公案是他自己的电影台词,
“每一种身份背后,都藏着一个受伤的人。”
“每个人都会为一个事情坚持。
或许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
但在他自己,那是他的一切。”
如果生命可以分胜负,不晓得王家卫赢了没有。
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
人什么时候走,这个不好说。
好像只在谈笑之间,王家卫的无脚鸟都61岁喽。
有没有一种可能:
其实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输了。
就像这篇文章,我从一开始就没写过王家卫。
我只是在写每一个人。
曾经花样年华如今年逾花甲的王家卫,
只是我们照见自己的月牙泉或墨镜啊!
我们需要对自己的起心动念负起责任。
“当我们暂时没办法领悟,
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掉。”
附记:
下面这张截图,
是张国荣在《阿飞正传》里的独舞。
他揣着无数华人的心事在舞蹈,
一边绽放,一边沦陷。
王家卫每见一次,就哭一次。
不晓得“哥哥”如今在哪里?
对不起啊,我亲爱的朋友!
就先写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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