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楼瓦雪片:皖北村庄人世代的古典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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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的古典
我从县城回家,二十里左右的路程。步行,起码得一个半小时;骑自行车,四五十分钟就够了。离家还有四五里地,有个叫张家瓦房的村落。到了这里,我会浑身觉得轻快。我知道,再加把劲,就到家了。
回家路上的我,始终把张家瓦房,当作一个重要的站点,或者路标。也不只是我。老家方圆几里的乡亲,他们日常言语中,常拿张家瓦房来说事。似乎,他们都对张家瓦房很熟悉。
听老辈人说过,张家瓦房是当地最早有瓦房的村子。早到什么时候?没人说得清楚。那都是老辈的老辈人传下来的。其实也就是一户张姓人家的几间瓦房。因为具有唯一性,那村子,人都唤作张家瓦房。几辈人叫下来,固定成了一个地名。
我能理解,人们对张家瓦房顺嘴就来的原因。他们心底,是对瓦房的羡慕。所谓楼瓦雪片,是他们曾经世代人的梦。这其中,瓦,就是这个梦的载体。
瓦,以粘土为原材料,烧制而成。人常说秦砖汉瓦,其实是“差辈”了。瓦的生产,早于砖。西周前期,已有人在屋脊上用瓦。春秋时期,瓦已获普遍使用;而且瓦的表面,还刻有图案。秦汉社会,制陶业独立出来,瓦的质量大幅度提高,且花样翻新。
张家瓦房的那片片瓦,也一定是秦砖汉瓦的瓦。住在那瓦房里的那一家人,房檐下进出穿梭——这一幕,也许勾勒了我老家那一方人心底深处的古典。古典的瓦,古典的梦,古典的念想。
我家的瓦房
1984年秋,也就是我到县城念高中的时候,我家大兴土木,推倒草房盖瓦房。
这之前,我家住的是“砖跟脚”的草房。再之前,是纯粹的土草房。土草房,墙是土,盖房子先要泥土踩墙,一层一层地“踩”上去。起脊的房顶上,散的是草——麦草。不是石磙碾轧后的麦瓤子,而是人工在木板、石磙上“摔”下麦粒后的麦秸。这样的秸秆,更为硬实,也更离水。
土墙最大的问题,怕淋雨,尤其是墙根。农人发明了个土办法:墙外粘上高粱顶端的杪子,护着墙。20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手头还过得去的人家,盖房的时候,就把墙根脚变成砖头的。一层一层地砖跟脚砌上去,层数越多,这家人的经济状况越好。我家的“砖跟脚”草房,大概是十来层。在村子里,当时该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恰好也印证了我家的生活档次。
“砖跟脚”草房盖上没几年,乡邻中盖瓦房的就多起来。早先是“葫芦头”瓦房——简易砖瓦房,前面不带走廊。很快,带走廊的瓦房普及开来。我祖父和我父母,也咬咬牙,终在我去念高中的那一年秋天,倾其所有,盖上了三间名副其实的瓦房。当然,只能是“葫芦头”。前面的走廊,就省下了。很多个阴雨夜晚,我听着雨打瓦片的声音,进入梦乡。
20世纪行将结束之际,简易的“葫芦头”已落后得不能再落后了。看着邻居们住进了两层三层的楼房,父母再次下了盖新房的决心。此时,父亲已经甩掉了民办教师的身份。工资兑现,他也有了底气。而且我和弟弟,也都成家;在外面有了收入,算是立了自己的业。但盘算下来,建楼房还是差池很多。最后,用的是折衷的办法:盖的是瓦房,只是高了些;右首的那一间,中间蓬了楼板,弄出了两层,上一层可作杂物间——房顶依旧是瓦。那瓦是推倒原先瓦房前,小心翼翼地揭下的。新房建成后,父亲迈步前后看看,说,废物利用,不赖。
这以后,我在县城,弟弟在集市上,都置了房。我们拉开的是不回家的架势。老家的瓦房,固定了下来。2012年秋,父亲去世,丧事就在那瓦房里办的。再后,年节时候,母亲到我和弟弟家里,老家的瓦房,就空了。平常,母亲一个人守着那三间高高的瓦房;屋前屋后,还兴了小菜园。我们隔一阵回家一趟,看那砖,那瓦,映着青绿绿的菜园;到右首边的二层上站一站,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瓦房的短暂时光
瓦房很古老,但于普通人家而言,一直是高贵的象征。《清明上河图》里的瓦房里,住着的必不是乡民。那个叫张家瓦房的村落,人们一叫几辈人,藏着的则是住不上瓦房的人,对那一户人家的艳羡。
在我老家,瓦房从高处蹲下来,到转身走开,这个过程,也不过就一二十年的光景。普通人的住房史中,瓦房的时光很短暂。而这个短暂的时光,却在人们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那是他们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的生活,也是他们过上好日子的起点。
跟我家瓦房屋山一排齐的两侧,早就有不少人家,建起了楼房。都是三层以上,平顶,不见了瓦的踪迹。站在楼下望上去,一派雄伟壮观。只剩下我家和两个叔叔家的青砖灰瓦,呈现出低矮,寒酸,破败景象。而且我叔叔家,也都正在谋划建楼房。不久,也许只有我家那三间孤零零的瓦房了。
不过也好。这可能就是瓦房的命。它让人仰视了几千年,够长的了。一下子躬身下来,却发现,人又不稀罕它了。我家的瓦房,就让它在那儿吧:发挥余热,述说自己的身世,直到它自己撑不住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