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雁行
雁行
一个写东西之人的特质之一,不是“顺藤摸瓜”,是“顺瓜摸种子”——先进入那么个只可意会的心境,慢慢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继而流淌出来一个事情,比如“雁行”;俩字,一个意象,不好懂。
王羲之评价自己的书法说,我的作品跟钟繇比起来,略胜一筹;但是跟张芝比起来,“张(芝)草犹当雁行”。可否想象一下:大雁南行,张、王二子,是前后高低的问题?还是别的问题——其实是“雁行”的问题。
先来说说张芝这个神秘人。
毛泽东见到张芝的作品,日夜观摩,爱不释手,最后立下规矩:无论谁借,及时上交。
张芝留存于世的作品之一,比如《冠军贴》(见上图)。王羲之说“雁行”,不是争前后排名——若再雌雄莫辩,他就不是王羲之了——而是说的方向:大雁的方向;张芝的草书,像大雁一样,有自己的方向。
什么方向?就是你一看见他的作品,你就明白:哦!朝他走的方向走就对了。这是个秘密了。
涵“十”显“一”
他(诗人顾城)那个人,隔三五年就死而复生一次似的,像有一个轮回。
有好一阵,他喜欢攒铜钱。铜钱有真假,有时须得在灯下细看。有的字极好看,像宋徽宗写的大观通宝,美得不行。
他就琢磨这些字,慢慢就品出味道来了——古字跟现代字不同——古字往里走,收大于显,它涵“十”,而显“一”。那个内力,相当了得;而现代字呢,它就只是“一”,却往“十”里挣扎,这字的气象就天壤之别。
反正他那种人吧,你让他学,往往就坏了。若刚好赶上他来了兴趣,稀里糊涂就还真进去了,会见到一番盛景。
就像他闲居岛上,没什么事可做,然后读唐诗,一句“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他就哭了。他晓得那个东西到底有多好,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漂亮。
他遛达到了那种“好”与“漂亮”里头去了——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他跟那种“好”和“漂亮”在同一个秘密里。
有人说,写东西的人,永远面对文字。他不同意,他说,写东西的人只面对上帝,“上帝并不是《圣经》创造的,不管有没有《圣经》,上帝还是上帝。”
生如雁行
东方人天生骨子里就有一个东西——生之渺小,死之空茫——多数人面对这一团漆黑,转身喝酒去了,盖大别墅去了。
但是也有人不喝酒,也不盖大别墅。当他们遭遇那份漆黑,没多想,迈步就进去了,“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于是见到比酒和别墅还更雄壮的生机。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它不是在说栽花种菜,他是在享受那种“悠然”。
就好比男女之间亲密;不是一见面撸起袖子,大战三百回合,又不是斗牛。真正的亲密是指两个人在一起,慢慢生出来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像月光一样沐浴着他们,然后彼此身心舒畅,一体,美。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南国何处?两个有感觉的人一见面,立刻就南国了;红豆何物?你拈花,我微笑,这叫红豆;这种情况多不多呢?不多,“春来发几枝”而已。
所以要记下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个东西走心,且行且珍惜。
但是也有风险——一个人朝里走,朝内心走,人家会说你视野狭窄——好像你没去过欧洲,你不去追热点,县委书记调走了你都不晓得,你就是乡巴佬。
不过这种风险可以忽略不计。苹果不是爬到树上去的。有的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自己的家乡,几千年以后无数人都还还在受益于他。
向外走,你或许会走成徐霞客;向内走,你会更接近你自己。
失散多年的弟兄
有个苦孩子,左脸有一道疤。他叫什么名字,谁会在意?
他刚生下来,父母双双因为结核病,一前一后去世了,只得托付给原本伶仃孤苦的外公。
外公已经足够老,86了,照顾自己已经很够呛,何况照顾他?但是老天爷似乎看不下去,搭了一把手,外公才好歹将他拉扯到6岁。
老牛拉破车。拉到92岁,外公也走掉了。
在被孤儿院领走之前,他已经可以帮外公洗头,做饭,收拾家务,双手叉腰破口大骂那些嘲笑欺凌他和外公的人了。
外公去世以后,他去了孤儿院。买书,买玩具,不管什么好东西,他总多留一份。有人问起,他就说他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兄。
16岁那年,他在香港一家酒店做服务生,某个深夜,他好心送一个喝醉酒的丑八怪回家,他事先并不知道这个丑八怪是个写小说的,而且很有名。
丑八怪酒醒后,非要给他小费,他谢绝了。丑八怪就给他写了个电话,“你以后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他笑笑说,“好的。”可是一直没打过。
两年后的一天,丑八怪又去到那家酒店。听酒店的人说,他因为遗传性结核病,死掉了。
一个酒店领班问丑八怪,“请问您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哥哥?”丑八怪懵了一下,赶紧说,是的是的。
酒店领班转身就将两大包东西交给了丑八怪。里面有全新的棒球帽,有没拆封的新书,有直升机模型,有质地精良的日本复读机……有无数盘编号整齐的录音磁带,还有丑八怪两年前写给他的电话号码。
“不管有什么好东西,他都会多留一份,他经常说,他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兄。”领班跟丑八怪说。
丑八怪回到家,第一时间打开复读机,听那些磁带。一边听,一边哭,也不晓得自己在哭什么——磁带里全是那个少年跟他失散多年的弟兄说的话——丑八怪整整听了两天,才将磁带听完。
听完磁带后的丑八怪做了一个决定——他开始下笔写这个18岁少年的短短一生,他要写成一部武侠小说——在这部小说里,少年叫江小鱼;他那个失散多年的弟兄叫花无缺;少年有个武功卓绝的“外公”叫燕南天;少年呆过的孤儿院,叫“恶人谷”。
这部小说的名字,叫《绝代双骄》;写这部小说的“丑八怪”,名叫古龙。
喜欢喝酒的古龙哥哥大约不曾领过孩子,在小说里,他给刚生下来就父母双亡的江小鱼喂吃的第一口东西,不是人奶,而是米汤——情有可原,古龙只有酒,没有奶。
古龙写道:燕南天“啪”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先去煮几碗浓浓的米汤,再拿酒来。”这酒保骇得胆子都快破了,哪里敢说“不”字。
这个伶仃孤苦的“外公”看来不只是武功一流,想必还很不好惹。“婴儿喝了米汤,睡得更沉了”——不管它了,就当是奶吧!
所幸江小鱼命大,因为有燕南天,因为有恶人谷,因为有花无缺,因为有苏樱,因为有“外公”和“失散多年的弟兄”古龙,江小鱼一直活在《绝代双骄》里。
尘世之中,月光之下
生活未必是香喷喷的糯米饭在白嫩嫩的瓷碗里滋溜了一身亮锃锃的油,生活或许还有更高级的东西。
看看那些初生婴儿的眼睛,呵呵!白山黑水,天真无邪,貌似什么都不曾看见过。莫非可以这么说:本来就从不曾经历,也就无所谓忘记了???
那么,尘世之中,月光之下,前面飞着弱雁,后面追来的却是雄鹰,我怎么还是会如此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