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的新农村

我和爷爷的新农村

韵声

两百多年来的四次大洪水,是我家族世代惊心动魄的记忆。乾隆末年那场大水,把祖上冲去了龙宫。只剩一个小脚的女人和两个没爹的儿。饥寒交迫,借找无门。小脚的女人只好挑了两个箩筐,一头一个嗷嗷待哺的儿,离开登州府海阳县乳山乡徽村那一片汪洋。行行重行行,北行又北行。辗转数十年,先居西高粱秆子店。又迁北黄土梁子。再迁大王爷地。又迁老河北山前。最后定居小河沿街。从那时算起,饱含辛酸的香火,已续十代。
宗法制度延续了几千年,在皇权不下县的封建社会,它是一股积极而强大的稳定底层社会的支撑力量。我小时候最早的启蒙教育,是爷爷教我的“人问你是哪儿人啊?你就说山东省登州府海阳县乳山乡徽村。”我有一段时日,对祖上的逃荒轨迹十分上心,很想知道那些悲伤的故事。然而无法可知,无法可想。有一次,我下了决心,按照爷爷教我的“不忘之本”,找到了200多年前祖上出发的那个村子,竟然历史的影子若隐若现。村子老旧破败,石头墙上长满了青苔,见不到年轻人。“族长”是个八十不到老者,老伴是个热情的老太。一进屋,说明来意,她就要烧水做饭:“孩子大远来的,肯定饿了!”我很温暖,但托有他事推辞掉了。我问:“家里就你俩?”老者说:“年轻的都进城了。村子里没几个年轻的。”他突然眼圈就红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大的在县银行,几天前车祸歿了。”一时空气凝重。我也无话可说。他便带我找“管事的本家”,找到了,是两个40多岁的汉子。从老者嘴中得知,家祠历经灾荒、战乱、运动,之所以没被毁掉,是因为全村差不多都姓高----这是宗法的力量。我围着长满苔藓的石砌院墙转了又转,想见历史的绵长。满院荒草,一栋大檐平房,不高大,但古朴厚重。让人顿生崇拜之心。然而“管事的本家”却说:“不到族拜,家祠不开……”我好话说尽,才开了房门,两人登梯上梁,拿下了那卷丈宽有余的卷轴,“唰”的一声,像瀑布一样散落下来。正中是一男一女两老者的画像,红灰大服,庄严郑重,目光如炬,直照子孙。“这是祖宗!”——“管事的本家”说着,递给我一个印刷精致的本子,是《家祠捐款登记表》。“姓名、地址、单位、联系电话、谒祖时间,捐款数额、大写”云云。我毫不犹豫,写上1000元。便长跪不起,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久久地凝望上面的一支一支的名字。“管事的本家”见我虔诚,说:“这个就到18世纪末叶,余下的文革中毁掉了。大批的北迁有两次,17世纪中期一次,18世纪末一次”。我终没找到我祖上的名子。回来的路上,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异想天开——一个逃荒要饭的,家祠里哪还有一席之地?况还是个寡妇,哪还会给你记上一笔?“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红楼梦》说的清楚呢!所以,今人寻根,多是一笔糊涂账。
第二次大水,是1962年。我出生前五年,那时已历七代。稳定居于老哈河和小蚌河汇流的三角地带----小河沿街了。老哈河平时虽然有一里多地那么宽广,但是平静得很。偶有浪花,多半是那条常年摆渡的大木船的游踪。而小蚌河有雨就发水,经常野马脱缰,但因河小并无大碍。但这次——我后来听老人说,也查了县志,当时大雨下了七天七夜,老哈河像创世纪的大洪水一般肆意狂奔,南北两岸百多里滔天一片——
五年后成为我姥爷的那个老人,站在六分地的山顶上一望,说了句:“河沿完了——!”就背过了气去——他的大儿子,我的大舅家就住在这个叫河沿的地方。
这场洪水,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爸爸在“河沿”无处可逃,恰院内有几颗参天大树,急中生智,他们发挥了木匠的优势,在树上搭建了简易房屋,一住就是几个月。吃喝用度,就划木排摆渡,奶奶脚小,划不动木排,也曾用大木盆过了很久。
大水过后,院墙坍了,老屋塌陷了一尺。但老屋是个奇迹,除了矮了一尺,有点像佝偻的老人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变。四年后,成了我爸妈的新房,五年后,奶奶炒了一大锅沙土面,铺在炕头,我呱呱落地,这便是我的摇篮。
若干年后,又发了两次水。1978年,我十一岁,发了一次大水,全村向南五里的平地搬迁,这次我记忆最深,因为有一次生死之劫。那时只有学校先搬了过去。村子里都不愿意搬,也非热土难离,而是“一搬三穷”哪!爷爷说。我家十几年内搬了两次,“两搬六穷”----到我读师范的时候,家里连十块钱也拿不出。我在这所新学校上的四年级。那日第四节课是数学课,杨老师讲完了题,让大家练习,他便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我在中行最后一桌的右侧,紧靠房子的后山墙。正在做题,忽听头顶簌簌作响,抬头一看,那土打的山墙正在往下堆,只听杨老师大喊一声“快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来的时候,只见天色灰黄,像刚刮过黄风一般。我躺在一条木板上,底下是一条水渠。右臂酸痛,包着白布还在渗血。爷爷手拿铁锨,看着我,眼角还挂着泪……新盖的教室坍了,砸住了我们七个人。最重的是一个女生,骨折了,后来总校给她安排了代课。我是最后一个扒出来的,但最幸运。一根檩条掉下来斜支着,一块大的柳条笆掉在上面,虽被土埋住,但是形成了个小空间,使我逃出生天。扒出前六个时,老师说没有了。但是我爷爷说:“我孙子呢?!”话没说完他就不顾一切爬上了土堆,一边叫我,一边用手扒土,不敢用铁锨,用铁锨怕伤着孙子。扒出我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就抬在那里等赤脚医生。我醒过来一眼见到了爷爷,一骨碌爬了起来,土耗子一样拽着爷爷就往家跑。不知谁说,他没事,他没事……晚上,学校送来了一盒跌打丸。那时人善,都理解村里没钱,学校又不得不盖,房子盖的是硬山——黄土能打住,可是这里是半沙土,立不住,房盖又是自制的柳条笆和自制的水泥瓦,死沉,没有梁柁,如何不坍?
学校坍塌的事很快就过去了。老宅反湿,开春之后,全村都是海绵地,人走在路上,忽悠忽悠的,像踩着海绵。村里有一辆大马车,枣红色的大辕马,非常有名。前面三套力马,似乎能知道辕马的旨意。给家家户户分玉米秸,分大白菜的时候,车老板子叉在车上,高扬那红缨大鞭,猛地一甩,“啪”的一声脆响,“驾……!”马车便进入自动驾驶状态,到谁家门口辕马自动停下,车上的人吆喝一声,便用三股叉叉下几捆搁在谁家门口,车又自动去了下家……。大马车拉得太重了,走在海绵地上就压翻了浆,泥浆从地底下汩汩的冒出来,太阳一晒,都如贴地的石钟乳。时间久了,满村的大街中央都是两道弯弯的“石钟乳”,一道深沟,两道高岗,奇形怪状。
人们开始陆续盖房搬迁。我家盖了三间小房,进门是外屋,做厨房。进门后左转又有一门,进去是两间一明的堂屋。爷爷得了脑血栓,倒不重,只是走路不灵便了,需要拄拐。放下了做了一辈子木匠营生,整天拄着一个磨得发亮的大木棍在大街上闲坐——他是有名的木匠,却不拄拐,就柱这个大木棍,缘由不得而知。
街的南边,有两间小房,住着一对无后的老人,外号“唠叨帮子”,素以扎大烟闻名。爷爷有天不出去了,躺在炕上不出声。后来发现他的右腿肿的发亮,溃烂了一片,问他不说,赶紧找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我远房大爷来看,说是感染发炎。吃了好多天药,才好了。但是走不了路了。有人说,他有一次去了“唠叨帮子”家……我从此多了一件事情,每天放学第一件事不是作业,而是背爷爷出恭,这是他的词。爸爸给他做了一个专用凳子,中间有一条空格,放在院墙边。底下一堆土,定期清理。我的事情就是背爷爷从屋里出来,架着他坐在这个凳子上……再背回去。这是在新宅。
老屋又存在了五年,这五年爸妈在老屋住,爷爷在世时,我和爷爷在“新农村”住。爷爷虽然念了三个月的私塾,却喜欢弄词。说起文化,经常夸耀:“我念的是私塾,三个月!”我当时不懂这是多高的文化,但是看爷爷有时干活回来,戴着老花镜看那厚厚的《红楼梦》,手指沾一下嘴唇翻一页书。翻完了,边看边念叨着:“李纨……”自觉爷爷伟大。不过,我几次看见,他的手指并没有沾到什么,就是一个习惯动作。
“新农村”——这是爷爷总说的词。回家不说回家,而是说回“新农村”!
五年后,老屋变成一片稻田,踪影不见。后来有一天,妈要回老家看看时,已经是一片田畴,绿油油的苞米,随风起浪,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水位下降,连水稻也种不成了。
1994年,又发一次大水。这次大水,淹了我和爷爷的“新农村”。人们只好拖家带眷到村南的铁路路基上躲水。村子又一次搬迁,这次搬得远,搬到越过潍县营子、二道湾子以南的不毛之地——“坎上”。
爷爷当时已经不在了13年。我经常记起他临终前大口喘着气,嘱我别在梁柁底下躺着。我后来听说我们这里有这个说法,在梁柁底下睡觉会一辈子翻不过身来。但是我想,还是那场大洪水给爷爷的记忆太深了,怕我不安全吧,也许希望二者都有吧。这次,盖房国家给补助,我的父亲又问我拿了2000元,盖了个小房子。不久又来找我,让我还爷爷名下的1000元银行三角债。这个钱,是生产队时的遗留问题。人们都说,人都早死了,可以不还。可是爸爸由于成分,一辈子在运动中吓破了胆,说“还,必须还,不还上我睡不着觉!”古语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爹又发扬光大了一下,爷债孙还。
二大爷是爷爷的亲侄子。是爷爷的唯一的弟弟的儿子。但是弟弟寿短,三十几岁就没有了。于是爷爷不但养自己的家,还一视同仁的拉扯大了他的侄子一家,在那个时代让他让读了书,还当了教员。1950年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二大爷已经工作,由于孤儿寡母的理由,划成了“下中农”。而爷爷,由于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又有了几亩薄田,并且算是当地的富户了,当划“地主”。但是爷爷一生慈祥,处处与人为善,坚信吃亏是福,便宜咬人。人缘极好,便被高抬贵手划为了“富农”。对于二大爷划成下中农,爷爷说“侄子逃出这劫是件好事”,而当奶奶每每为富农成分遭受的不公和困顿叹气时,爷爷则说“这个,你花钱还买不来呢”!好在,爷爷一生的大慈大悲,除了政策的制约,倒也没受到人身批斗。村里有两个二混子刚一提批斗爷爷的动议,便有众多的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说“谁家的大门掏钱了?谁家的饭桌子掏钱了?谁家的猪圈门子不是他做的?!”
因为我走路晚说话晚,两眼又羞怯的不敢看人——我二大爷直说我有点傻。1979年我十二岁,已经上了小学五年级。我的学习成绩证明我二大爷说错了,我不但不傻,智商还很高,学习成绩第一,还是三好学生。但是一天晚上,他来爷爷家串门,却又拍着我的头说了句:“这孩子学习好也可惜,这辈子又完了”。二大爷说我这话是基于成分政策的原因。不想说这话的第二年,国家取消了成分。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爷爷的大孙女,二孙女双双考上大学,成了全镇的第一和唯一,一时街谈巷议。人说:“老高家就是老高家,孩子都聪明!”1982年,我也考上了学,虽然不及二姐,但那不是我的原因,那是因为“两搬六穷”——家里供不起我念书。不管怎么说事实又一次证明了二大爷说的并不靠谱。我不但没完,还在县城有了点体面。——后来我也把爹妈搬到了县城,让村子里好多人羡慕,并拿我当做教育孩子的样板——“你也和人家老高家孩子学学!”
爷爷蹲过一次大狱。他说:“背着铐子,用嘴拱着吃。”
那是建国初期的一天,县里来了两个警察,带了一卷口供,上面有爷爷的名字。不由分说,就把爷爷铐上了。带到了新庆监狱。三番五次审讯,爷爷一问三不知。警察说:“态度不好!——“铐着他”!
原来,根据群众举报,抓住一个贩毒的。这是大案,必须严加审问:“几次?多少?最重要的你的上家谁?说!”
那人说的上家竟是爷爷的名字!哪个地方的?也是小河沿街。
二话没说就抓了爷爷。爷爷不认,“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劲头来了,一脸的不屈不挠!警察也实在没法,就呵斥爷爷:“我们会抓错吗?我们有人证,咬定是你,你敢抗拒政府吗?!”爷爷刚正不阿,说:“是谁的口供,你们拉来认认我?看看是不是我,当面锣对面鼓,一下不就打响叫明了?”警察采信了,带来那人,指证认人。那人一见就说,“不是他!这个人我不认识!”
警察不言语了。放了爷爷,前后72天。
后来知道,他有个堂叔弟弟,不正经过日子。家里过去藏了点大烟,穷极不过,就偷偷卖给了这个人。自知这是犯法坐牢的事,便自始至终报了爷爷的名字……
我说:“后来呢?”
爷爷说:“后来就没事了!”
“那我八爷爷呢,你怎么对他?”
爷爷说:“事过即了,何必挂怀呢?”爷爷弄的似乎是《红楼梦》上的词,也未可知。
“那我八爷爷呢?”
“看我平安无事了,知道大事不好了。就跳了井!——还是我敛的他……”
老太爷百年的时候,爷爷只有12岁。独立擎起偌大的一个家,我实在无法可想。在新农村的时候,爷爷对我说:“我12岁当家,拉大锯,肩膀子疼啊!一两个月后就没事了,我顶大人使!那些年哪……你记着: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到啥时候不能装熊!”
而奶奶对我说过的却是“你爷爷年轻时,就是两句话挂在嘴上。一句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一句是“吃亏是福,便宜咬人”。
我想,这两句话本来只在我的血液里,但是一经奶奶那年说出来,它就由隐性变成了显性,犹如暗夜的明灯,引导我一生。
家族200年的逃荒史,爷爷是怎么样的记忆和回忆,我不知道。而对这新农村,对这新农村我们家的小小的房子的期冀甚至是渴望,是不是“念念心随归雁远”的心境呢?我也不知道。也许,在他辛勤劳苦的一生中,虽然半拖残肢,“新农村”却是他一生最悠闲的时光……
逢年过节,爷爷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过年的时候,特别是大年三十,尤其注意。比如,“穷,病,苦、完”等等,都有藏头露尾的代替方法。别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蒜”也是忌词。因为“蒜”谐音“算”,在他来说,这不吉祥。
吃饺子总要蘸蒜的,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有一年除夕,发了纸,饺子上了桌。
我就说:“我去砸蒜!”
爷爷大声“嗯”了一声。叫我的名字,说:“不能说那个字!说神机妙!”
——打那起,我也不论年节,只要听到大蒜的字眼就条件反射似的和“神机妙”连在一起。想想也好笑。
饺子上了桌,爷爷必定第一句就说:“好!今年好!”
而在平时,奶奶包了饺子。爷爷总说“没有'馆子’味”。
奶奶问:“馆子啥味?”爷爷又说不上来。
奶奶就说:“一辈子也不知道下没下过馆子,还说馆子味!”
爷爷就说:“那年……”
奶奶马上打断:“好话说三遍,狗都不喜见!就那一回,你说的嘴还没起泡儿?反正我耳朵是长茧子了!”
奶奶对爷爷好。一次,奶奶特意打听馆子的饺子什么味,自己加细做了一回。
问爷爷:“这回咋样?有没有馆子味?”
爷爷一口一个吃了几十个饺子了,却说:“黄鼠狼吃鸡毛——填个大肚儿!”
奶奶从那时起,几乎不再包饺子。
我不知爷爷那回下的什么馆子,以致终生难忘。馆子味的饺子印象那么深刻倒未必是饺子,但事情肯定是他一生少有的高光。
十一
我们亲叔伯哥们九个,都是爷爷的孙子。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比我们大的多,是大人。余下的我们年纪相仿,经常在一起玩。但是爷爷是在我们家的。我自认为天天和爷爷在一起,离爷爷最近,就对他们说:“爷爷对我最好了!”
五哥、六哥、七哥,顿时都翻了脸。
都说:“爷爷对我最好了!”“爷爷对我最好了!”“爷爷对我最好了!”
争着争着大家竟然动了手!真不可思议!
十二
二姐大学第一个暑假,给爷爷买回了一瓶红玫瑰露酒。是一个淡粉色的心形的玻璃扁瓶。爷爷珍藏在他的红柜里。年节的时候,倒上一盅。无限深情地对我说:“我孙子到时候给我打啥酒喝哪?!”从那时起,那个心形的玫瑰瓶在我心里比真的玫瑰花还漂亮,他是我的向往,也是我好好学习的动力——为的是给爷爷打酒喝!
几十年后,我打得起比那好得多的酒,但是爷爷却若干年前就永远无福消受了!每年祭祀,我都要拿一瓶好酒,洒在爷爷的坟上——虽然他不知道孙子的后来!但是,我每到人生关键时刻,总会梦见爷爷的指点,有如神助!
爷爷就是我心中的神啊!
2021年8月4日

高韵声,男,汉族,1967年3月生。15岁入新惠师范,18岁参加工作,在敖汉旗多年辗转多个单位。历任教师,秘书,“两办”副主任,教育局长,政协副主席。现任赤峰市大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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