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纹,读造化写下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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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教授。出版有《南画十六观》《石涛研究》《八大山人研究》《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中国美学十五讲》等。
观石之纹
就是读造化写下的文字

石是硬的,中国人却赋予它一副柔骨。在中国赏石传统中,很重视石的“文”的特点。苏轼的“石文而丑”,将“文”放在了首位。这个“文”最不易讲清。在我的体会中,“文”的意思就是“美”。在古汉语中,“文”就含有“美”的意思。苏轼的意思是说,石头是丑的,又是美的,丑只是其外形,却富有天工自然之美。
同时,苏轼所说的“文”,又是针对石的特点而言的。石是顽拙的、粗砺的、冷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石是不“文”的,缺少细腻的、柔软的、缠绵的东西。
石又是未经雕琢的,没有外在的任何装饰,中国人玩石,有可能在石下配上一个相称的架子,但很少见在石头上加是一些小玩意,从这个意义上说,石也是不“文”的,没有装饰。
但是,人们却要于不“文”处见“文”,在粗砺中见细腻,在顽拙中见缠绵,在冷漠中出柔肠。大巧若拙,至文而无文。
“文”是“纹”的本字,石的“文”主要在它的纹理。瘦漏透皱四字中的皱,我以为主要是针对纹理而言的。有山就有水,中国人历来注意山水相依,山无水不活,水无山不灵。无山,水则无骨;无水,山则无魂。
然而,置于窗前案间,一团黝黑的石,其下无水,其侧无木,无木则风声不到,无水则柔骨何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皱就特别重要了。是什么样的巨手将其抚摩,使其纹理灿然?是造化,更确切的说,就是水,是风,是时光。
所谓“风下松而合曲,泉萦石而生文”,水就是石上纹理的作手。纹理,就是对水的隐括。使得无水而纹澹澹,奇妙的石纹,恍然间使人如有潺潺水流。所谓“烟翠三千色,波涛万古痕”。明杨慎《升庵诗话》卷一云: “石多作水文,谓之涩浪。”

国人玩石,有水石与旱石之分,石之纹理出,使得一拳顽石成了山与水的艺术。有了水,就有了柔媚,有了缠绵,有了真正的风流。山与清溪徘徊,云在峰间缭绕。

石涛曾画有一石,并题诗云:“石文自清润,层绣古苔钱。令人心目朗,招得米公颠。余颠颠未已,岂让米公前。每画图一幅,忘坐亦忘眠。”石上的斑斑陈迹、密密纹理,使他乐以忘忧。

玩石家常言,石中的纹理如天之画,透露出天的秘密。梅尧臣题虢州月石屏曰:“虢州紫石如紫泥,中有莹白聚明月,黑文天画不可穷,桂树婆娑生意发。其形方广盈石间,造化施工常不没。”

石之文被视为“天画”,天的声音,玩石如闻天籁之音。雨深苔屋、秋爽长林,胜过人间的丝竹之声。

纹之韵,是中国人发现光阴与石头的雕刻之后,创造一种自然的境界,以此与人工相区别。宛尔一片石,是由上天雕刻出的玉片,看石,就是读造化写下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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