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2018年第9期(总248期)乡村档案 西瓦窑考察记
采访现场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西瓦窑考察记
田野手记之二
——杜应国
12月30日,星期六,时逢元旦小长假,2017年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行将结束。天气虽然阴沉,但预报中的小雨并未出现。我们一行十六人,按计划前往位处安顺南郊的西瓦窑村进行田野调查。此次活动由安顺学院屯堡文化研究中心和微信公众号《文化安顺》合作进行。学院方面多年轻师生,《文化安顺》则多近于中年的志愿者,再加我等几位老年朋友,算是一个老中青组合吧。
此番调查,一是想深入了解文庙龙柱石料采自西瓦窑的说法究竟有何来源?根据何在?还有哪些人知道或听说过此事?二是想摸清西瓦窑村的基本信息,包括该村的来历和形成等历史情况,以及陈氏家族的来源和技艺传承、从业历史等。为此,行前特委托正在中央民大攻读社会学博士的陈斌草拟了一份调查提纲,他与在贵州大学攻读生态民族学博士的陈发政都参加了此次调查活动。燕平并携带了相应的摄录设备,以留存必要的音像资料。
采访现场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下午两点左右,我们来到村里。一帮应邀而来的老人早已在此等候。经简单商量后,决定分三组进行:燕平与惊涛各带一组,在村里和老人们搞访谈;几位老年朋友则自告奋勇,上山踏勘采石现场,燕平特意派了两位学生相随,负责拍照和录像。笔者属上山一组,因此所记多野外景象。
村里先派了两位青年张家兵、王勇为我们带路,后因担心年轻人不了解情况,又有三位老人陈志得、陈志武、陈家发表示也要一同上山;再加闻讯赶来的两位驻村干部也愿随行,这样,我们这一组,竟有十三人之多。
山后开采规模较大的“偷山”遗迹 杜应国 摄
沿着村中那条可通水塘寨的公路,我们步出村外。穿过拔地而起的巨大桥墩——上面就是繁忙的G60高速公路,呼啸而过的汽车声不时从头上传来。过了桥墩,一山横陈,此即所谓对门坡,往前即张指挥屯,两村也就一山之隔。属西瓦窑的山,西面有两座,一名尖尖坡,一名大坡顶;东边亦两座,一叫后头坡,一叫对门坡。后头坡就在村子一侧,村中部分房屋就建在山脚。山半有采石场,自山腰以上,将整座山头几乎劈去一半,裸露出崚崚白岩。这是七八十年代新开采的石厂,石材不能跟对门坡相比,但也已停采多年。
我们在路口折而左行,沿山脚朝毛冲凹方向走去。毛冲凹是一个小村寨,与华严洞仅一山之隔,就位于华严后山与对门坡交接的山坳上,现已跟西瓦窑、华严村、张指挥屯合并,称为“华西村”。前行不远,带路的老人指着山脚下一处有开采痕迹的地方告诉我们,这就是过去“偷山”的遗迹,称二道场。走近探视,但见一堵很规整的崖壁下,沿山体裂开一道横而长的豁口,是陈旧的开采点,但进深有限,开采规模不大。岩石沿水平方向分有层次,每层厚约数寸至尺许。老人们说,这里的料子不算好,所以偷采量不大,上面头道场的料子要好得多。
沿“丛林暗道”在荆棘丛中穿行 杜应国 摄
在几位老人的带领下,我们沿着斜缓的山路,向头道场进发。
时逢隆冬,天气预报是3到6度,但因无风,倒也不觉太冷。山上多灌木、草丛,大树不多。灌木有落叶,有长绿,故在一派枯黄、萧瑟之中,也不乏有丛丛绿意,点缀其间,将山上的色调,点染得更富有层次,虽非“白草红叶黄花”的霜天景象,观之也有赏心悦目之快。
说话间来到山腰,几位老人站定,指着一片颇为开阔的工作面说:这就是头道场。缘何山脚下的称二道场,这里反称“头道”呢?老人们解释说,是因为这里的石料好,过去“偷山”,多集中于此。放眼看去,这里的山岩面积更大、更宽,岩壁下沿岩石层的横切面,被开采出深浅不一的凹槽,也有一些大小不一的崩岩,参差横斜地散落地面,或掉在开采出的石槽里。其中一块巨大无朋,切面颇为规整,重量至少在十数吨之上,亦斜卧地面。老人们说,这些都是因为“偷山”时将下面采空后,因失去支撑而自然坍塌下来的。看样子,此处开采规模不小,若属“偷山”所为,也很有些年头了。不知何人,竟在此就地取材,垒起了几座坟墓,看似刚完工不久,细錾垒砌的石块都带着崭新的凿痕,再加满地白花花一片碎石,看去虽有点煞风景,却也似乎在无声地映证着这里所出的白棉石,确乎是上好的石料,不愧 “头道场”之称。
对门坡头道场“偷山”遗迹之一 何平 摄
看了两处所谓“偷山”遗迹,不免心生疑惑:缘何“偷山”之人都喜欢往下开采,而甘冒头顶往往石头悬空砸将下来的巨大风险呢?老人们解释说,那是因为下面一层的石料比较好的缘故。一般而言,最上一层称之为盖顶石,石材最差,若无什么讲究,多数都会自上而下逐层开采,采到什么算什么,这样危险要小得多。厂家(开采者)根据采下的石头质量决定其用途,一般点的,就用来砌房子、垒院坝;稍成器的可作墓碑;更好的则用来雕琢柱础、坊匾乃至石狮等等。村旁后头坡上,前些年就是这样开采的,所以自山顶而下,开采面都很整齐。“偷山”则不同,他需要的是好石料,可作墓碑,可用于雕凿,这样才值钱,卖得起价。一席话令人茅塞顿开。老人们又说,山后还有一处石场,那里更典型,开采规模更大,不仅头顶有悬石,而且,下面开采出的深洞,往往可容十数人存身。
于是,由张、王二位青年领头,我们沿山腰往山后进发。途中又见到两处采石遗迹,其中一处是一面巨大的崖壁,剖面齐整,宛若刀劈斧削一般,细观虽也有缝起层,但其厚度至少在四五尺以上,别说雕狮子,就是雕龙柱也绰绰有余。其石外表黢黑,与山上其他自然风化的岩石无异,若是开采所为,起码也是百年以前的事了。崖壁前边,大约数米之遥,横卧着一方巨石,像是为开采揭下的盖顶石,长度与崖壁相仿,只是体量甚大,少说也在四五十吨以上。真不知当时的人们是怎样将之掀下来的。
头道场“偷山”遗迹之二 何平 摄
走过这处遗迹,前行不远,就是后山采场。远远望去,果见山头高处,危岩半露,悬石参差。再往前,眼看离那崖壁已经很近了,却听走在前面的小张说,没有路了!我们上前探视,小张指着脚下的小路说:原先从这里就可直通崖下,你看,也就这几年的时间,就被这些疯长的草篷、刺丛封堵得严严实实,无路可进了。好在随行的一位老人带了把镰刀,小张就用它在前面开路。因草篷荆棘皆有一人多高,而且多带刺,最后开出的路有如丛林中的暗道,我们只能俯身弯腰,在刺篷中钻行。十多米的距离,我们一边开路,一边缓慢前行,直用了二三十分钟,方钻出茂密的荆棘丛,来到崖壁之下。只见头顶之上,层层岩石,嵯岈栉比,悬空而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脚下则是乱石横陈,东倒西歪,大者数吨乃至十数吨,小者则不过百数十斤而已。乱石堆中,也长满了灌木、藤条和荆棘,要不是仗着人多,真有几分阴森恐怖之感。王勇指着紧贴崖壁的一处洞口说:这里也是原先开采出来的深坑,里头宽展得很,过去可以随便进出,藏十多个人没有问题,现在被这些落下的石头挡住了。望下探视,里面果然宽敞,从洞底到洞口至少有一人多深,隐约可见其开采面相当齐整。据说过去洞底与外边的地面相差不多,开采的石头容易搬出,现在因被落石所掩,仅剩一个小可容身的洞口了。
头道场“偷山”遗迹之三,重约数十吨的落石 何平 摄
因担心头顶的石头不安全,我们抓紧拍了些照片和视频资料后,即赶紧退出。一行人又沿着那条拱形的“丛林通道”钻出,方敢放声说话,都道此番踏勘,还真有几分探险意味。此时,天已放晴,蓝天白云之上,居然有缕缕阳光洒下,令人心境大开。因山下即张指挥屯,不免想起抗战初期曾随故宫国宝转移到华严洞的傅振伦先生,曾有游西瓦窑和张指挥屯的记述,事后翻检,得日记一段如下:
“(1939年)3月11日午饭后,里人杨步云导游。西北行,至向家山瓦窑村,多艺人。由‘大路边’至右坡上、封家坝。其地农民健强,耕作轻快,不像本地一般农民,生活亦富足。又访张指挥屯,多汪姓,无张姓……屯西南为白云寺,建于明永历间,清同治戊辰(1868)乱后重修。民国九年(1920)居民因伐石兴讼,事后立碑于此。”(《蒲稍沧桑 ——九十忆往》)
这是一段很难得的记载。据此可知,此地的采石传统由来已久。内言“多艺人”不知是否即指石匠艺人?因采石而起的争讼,若那碑记还在,当可知其详矣。此信息值得关注。
不知何时留下的采石遗迹。规整的切面可知其体积的巨大 曾祥耀 摄
不过,看了几处所谓“偷山”遗址后,心头不觉也浮起了疑问:这几处遗迹虽说规模大小不一,但都不像是大规模开采之地。想想当年文庙重修时,从大成殿、天子台、大成门、棂星门,再到泮池、照壁、德道二坊,其用石量岂是区区几处“偷山”石场所能供给的?再说,当年施工,是名正言顺的官方工程,应有大规模的开采场才对。看来,今天的踏勘还有重要遗漏。
回到村里,两组的访谈都已结束,我们遂会合一处,临时开了个小会,对今天的田野调查进行小结。会上得知两条重要信息:一是访谈中,有位周姓老人提到,他早年(解放初)在东门伍家关做活时,曾听当地人讲过,说文庙龙柱的石料采自伍家关,还说他亲自在采石场看过开采的“眼子”,很大,是开采巨石所用。这是对文庙龙柱石材来源唯一持有异议的说法。二是一位名叫陈志贤的老人(83岁)说,他小时候亲耳听到村中一位叫周华先的老人对他说的,文庙龙柱的石料出于西瓦窑,采石的地点就在现在学校下面一点名为三道场的地方。这又是一条新线索。看来,今天的调查确实还有些不足,需要弥补。会上也有人提议,还须到伍家关再作一次实地调查,看看那边的情况;同时也需要到老人们说的三道场踏勘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因天色已晚,遗漏之处只能改日考虑了。
2018年1月15日 草于蜗庐
崖壁下的“偷山”遗迹,因落石形成了深洞。周燕 摄
附:参加考察人员名单
吕燕平、陈斌、陈发政、龙永芳、曾祥耀、王让、袁红霞、洪惊涛、宋兴平、朱发猛、张厚林、何平、周燕、何幼、杜应国
在对门坡头道场踏勘 周燕 摄
现用镰刀开出的“丛林暗道”荆棘丛生 杜应国 摄
· 作者简介
杜应国:地方历史文化学者,贵州文史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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