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地名故事 南关厢旧事 2020年第4期(总487期)
南关厢旧事
孟庆炎
潮音寺
张家巷子
这是大明万历年间的事。
其时的南关厢,从十字街往东头走,行得三几十步,右手边有条巷子,因巷子里有一家大户姓张,大家便呼这条巷子叫张家巷子。
张家的家主叫张银魁,年轻时,跟随马帮跑云南,走野西做玉石生意。那时候,做这生意可是叫血盆头抓饭吃。且不说爬坡上坎一路一步步走来的艰辛,路途之遥,更是让人生畏。
那时交通不便,无车楫代步,所谓的官道,也不过是铺着石头的山路。商旅马帮,往往成群结伙,相伴赶路。一天行五六十里,或六七十里,称为一站,错过站口,可是无店可住的。从安顺到昆明,共十八站,也就是说要走十八天。出了昆明往西,可达大理、保山、腾冲,谓之野西,最是荒凉。玉石出在腾冲,要找这项银钱,非到腾冲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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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昆明城往西,越走越没人烟,有的只是无尽的高山陡箐,蛮荒叠障。白天在遮天蔽日的树林中翻山越岭,晚上找一处山崖下露营,称为打野。走多少时日到达腾冲,全凭运气,有走个半月的,有两三个月还到不了的,甚至有永远到不了的。因为不光是行路艰辛,生活苦涩,更有山荒骚扰(山荒即山林中的狼虫虎豹等猛兽毒虫)。路上凡是遇到山荒,一时马惊人散,四处奔逃。逃不过者,葬身兽腹,从此化为幻影,再也回不来。
更为恐怖的是遇到棒老二。棒老二拦路打劫,专抢马帮和过往客商,并且马匹、货物、银钱皆搜刮干净,有的甚至连衣服都剝去。遇到棒老二,虽留得性命,在那丛林野莽中,也是死路一条。
那些年,张银魁仗着年轻气盛,从十八岁开始跑云南,一直到二十五六,一年一趟,前后跑了八趟。也是命里该有这份财运,每一趟吃苦受累不算,简直是用命去拼搏,其间虽然也遇到过若干危难,但总算是有惊无险。每趟生意利润丰厚,也能保住一家人衣食无忧。
那一年到了腾冲,生意做完,骡马也顾下,打算第二天打道回府。是夜,恰逢望日,银魁外出小解,见满天星光隐隐,月明如洗,不觉抬头观看月亮。这厮只顾看月亮,不知脚下绊着块石头,一扑爬跌到在地。银魁心中着恼,回头一看,绊倒自己的是一块升子般大小的石头,栾鼓鼓的,泥糊稍带的,半截还陷在泥里。也是少年心性,银魁爬起来,解开裤带,对着那石头就是一阵浇淋。
谁知这一淋,冲掉了石头上的泥土,在月光照射下,那石头泛着隐隐的绿光。银魁心里一惊,顾不得满地的尿骚味,蹲下仔细观察看。确实,是有绿光,这厮也不管它埋汰不埋汰,抬头四顾无人,抱起那石头,一溜烟地跑回客房内。
银魁去厨房打了一盆水,端到客房,把那石头清洗干净。在灯光照射下,只见那石头皮壳不厚,内部通体呈现淡淡的绿色,表面有松花蟒纹,是上乘的玉石毛料。根据多年来的经验,银魁确定从没遇见过表现如此好的毛料,相信这块料一定能开出天价的玉料。
银魁顿时心花怒放,但生意人的警觉,也不忘财不露白。他赶紧扯出一条旧裤子,把石头套起裹好,混在买好的货物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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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这厮像没事人一样,装好货物,跟着马帮启程上路。
回到家后,银魁找手艺好的工匠,将玉石开出,得了足足五六斤重的一大砣极品翡翠。这翡翠不但翠色好,而且水头极佳,除了做得四副镯子外,还做得若干戒面、挂件。
最后这块玉银魁卖得多少钱,外人一概不知,只是看到张家拆掉了原来的老屋,重新起了房子。五间正房,两侧厢房,天井,朝门一应具全。后园也不再种菜,改建成一个小小的花园。银魁一家,过起了富家翁的生活。
转眼到了第二年,一个叫常万里的朋友来约银魁。这常万里是湖南人,与银魁相约走云南多年,每次同去同回,路途中、生意上互相照顾,彼此都是信得过的朋友,银魁直呼他老常。
常万里此番来约,也是为走云南之事。岂知银魁得了这注旺财后,也知急流踊退的道理,已再无走云南做生意的心思。
银魁给常万里扯了个把子,说算命先生说了,自己今年大命犯冲,不宜出门,今年也就不想去云南了。见银魁不去,常万里倒是挺为难的。历年两个同行作伴,互相有个依靠,今年银魁不去,常万里感到心中空落落的。
两个坐着喝了半天茶,常万里无奈地说:"老张,今年你不去,我可是打单了,心里头一点底都不得。原来我还准备多带点钱,我们两弟兄好好的去跑一趟,也准备歇气了。"银魁说:"惭愧惭愧,也是无奈,等我今年迈个之个坎,明年子再陪兄弟去。"
常万里叹了一口气,说:"有个事和你商量,我一个人去,也就不准备多带钱了。我想把多带的两仟两银票,寄放在你家,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来拿,这样我路上也安心,还望你帮忙。"
寄存银钱,是彼此的信任。银魁也是意气之人,当即答应说:"老常,你我多年的朋友,你信得过我,才作此打算。既然你信得过,我也没有不答应之理。你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我一定会给你保管好,待你发财归来,一定原物奉还。"
常万里当即从包肚里拿出二十张面额为一百两的银票,交与银魁,就此作别。
转眼又到了走云南的马帮该回来的日子,张银魁毎天都要在巷子口站上几个时辰。看着来南北去的人流,他在寻找着那个穿蓝布长衫,戴亮壳笗篷的身影,盼望着老常赶快出现在眼前,还了他的银票,了却一份责任。
但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始终不见常万里的身影。那个时候可没什么通讯工具,相互之间断了联系,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再无牵连,唯有等待他自己上门。就这样,银魁足足等了三年,也盼了三年。
七十年代的安顺南华路还显得十分空旷、寥落。右侧靠前为南华饭店,是当年安顺的地标建筑之一。远处塔山前即南关厢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这天,张银魁走过圆通寺门口,看到有个道人在路边摆摊算命。银魁不觉心动,走上前去。道人见有人过来,开口问道:"先生想算个命?"银魁答道,我想问个朋友的行踪。""可有他的生辰八字?"道人问。银魁无奈地说:"没有"。"那你抽个签吧"道人边说边递过一个签筒。银𣁽随手抽出一支签来,递给道人。道人展开看了看,接着闭上眼睛,掐指慢慢推算。
半㫾,道人才睁开眼睛,说道:"你这个朋友的行踪,不可说。"银魁只得哀求道人:"道长可给我指个明路?"道人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银魁,说道:"我这里有一首偈子,权作判词,你拿去自己揣摩吧,理解如何,全凭你的造化了。"银魁接过那张纸,摸了二十个铜钱放在摊子上,辞别道人,赶紧回家。待展开那张纸看时,只见上面写道:“因缘相逢因缘散,雪入洪炉落彼岸,钱财富贵如浮云,何处得来何处还”。银魁揣摩了半天,不解,只是隐隐觉得常万里十有八九是不在了。
张银魁本无占据老常银钱的心思,但银票在手里是死钱,何况老常又是生死不明,并且只知道他是湖南人,至于籍贯何处,家居何方,一概不知,要归还给他的家人,也是无法办到。因此想到,不如将这二千两银子兑出,购置田地,收租纳息,将来老常回来,除归还他二千两本金外,还有孳息奉送,也不枉朋友一场。倘若老常不回来,自己也落得受用。
说干就干,于是不消两年,张家巷子里就多了个财主。家中顾了长年、丫头,成天使丫头,唤娃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张银魁已有三十五岁。膝下倒是有两个女儿承欢,只是少了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
是日,张银魁睡个晌午觉起来,走到十字街口,坐在西面彭家铺台脚,和几个街坊冲壳子。银魁坐的位置对着东头,一抬眼睛,就看到他家巷子口。
约莫申正时分,银魁一掉脸,看到有个穿蓝布长衫,头戴亮壳笗篷的人从西头走来。银魁心中一惊,莫非是老常回来了!于是盯着那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着那人慢慢走近。
待那人走到近前,咳,可不是老常是谁?银魁心中一阵狂喜,正要站起来打招呼,谁知老常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从眼前走过,径直往他家巷子里走去。
改建中的南华路(南关厢) 摄于1986年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银魁一时反应过来,已隔了十来年,老常怎么还是当初的模样?掉过脸来,银魁问几个街坊:"开前你们看到有个戴笗篷的走过去不得?""不得,一个人都不有见倒。"几个街坊的回答都是这样。
银魁正疑惑间,只见家里的丫头米花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跑到街口,看到街对面铺台脚坐着的银魁,隔着街大声武气地喊:"老爷老爷,夫人生呕喽,生了个小少爷!"
夫人生了个少爷,本来是好事,但此时银魁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明白,常万里是死定了,而今,要债的来了!
银魁思来想去,自己和常万里朋友一场,是自己欠他的,这债该还!于是索性给儿子起名叫张忆长,小名老长。
这张忆长自小就是一个破坏分子的根,要账的种。别的不说,锅碗碟盆,得哪样打哪样。只心痛得他老娘一天到晚地骂:"要账的哎,之锅碗是你家爹好几钱银子一个买来的呢!"银魁倒是坦然,他对婆娘说:"他打他的,随他打,你不要气,也不要骂。"又给下人们吩咐:"从今往后,凡是小少爷打烂的东西,不准扫丢,全部收去花园头堆做一堆,我自有用。每天打烂若干东西,都报给我,一样都少不得。"
银魁与老常之间的交集,银魁这厮嘴紧,连他婆娘都不说的。因此谁都不明白他是要搞哪样,只是他是老爷,全家上下也只能按他讲的办。
转眼小老长已满八岁。就在儿子八岁生日那天,银魁叫了三桌酒席,请来了父族母党,街坊邻舍。开席之前,银魁领着众人来到屋后花园,指着那堆得像小山样的一堆碎瓷片,对大家说:"之些都是之几年忆长打烂的,合五千五百六十两银子,我之点有本账,请大家过过目,给我作个证。"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本账本。
大家打开来一看,只见其中逐日登记,某月某日打烂何物,价值几何,累积若干。从老长三岁开始至满八岁止。
众人不解,问银魁:"你记之些又有哪样用呢?"
银魁喊小老长上前来,对他说道:"忆长,之些都是你之几年打烂的,就当是我还你的。今天当着之些亲亲戚戚,街坊四邻,你说一句,你饶我不饶?"
这小老长才是八岁的娃娃,也不懂得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哎,好玩了,我家爹是搞哪样?"
"哎,你不管他嘛,你就说,饶我不饶?"银魁坚持要小老长表态。
"饶、饶、饶,饶你了嘛,得不得?"小老长颇不耐烦。
"好、好、好!"银魁也不和他计较,也不说其他话,只是转身招呼大家去喝酒吃席。
说来也奇怪,自此以后,这张忆长竟转了性子,一样东西都不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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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十年,忆长已有十八岁。银𣁽魁托了一个叫肖红的媒婆,准备给他说一门媳妇。
谁知这忆长硬是不得娶媳妇的命。他老子那天从外面归来,走到巷子头,脚下也是绊着一块石头,一扑爬倒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银魁去了,家事落在了忆长身上。家中正在热孝里,不能谈婚论嫁的,只好喊肖红来,辞了这桩亲事。
可是这忆长,正值干柴烈火的年纪,守孝的三年间,如何挨得?况且家事又全握在自己的手中,用长用短,没有任何节制。于是背着家里的老娘,常常呼朋唤侣,隔三差五地往落魂台跑。
那落魂台乃是烟花之地,任你有万千银钱,也注定要销蚀干净。因此还不到三年,这忆长便只剩两袖清风。于是又打起了田地的主意,不多久,如滚汤泼雪,将田卖光,地卖尽,自己还落下一个花柳病。
他老娘见儿子这般不成器,回想到当年银魁做生意的艰难,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两脚一伸,找忆长他老子去了。
哎,可怜张家巷子的小少爷,此后再无人提起。据说后来有人还看见他在安顺州那边要饭呢。
· 作者简介
孟庆炎:安顺人。安顺市西秀区审计局退休干部,审计师。作品曾多次在地方刊物上发表。
2020年1月
值班编辑:李择红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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