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酒楼上》: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你曾经最讨厌的人
年轻时的我们,有理想、有抱负、有热血,向往着自由和诗意般的生活,然而坚硬的生活却慢慢地把我们的锐气磨光,我们开始发现“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意和远方。”这句话像是一个海市蜃楼的梦,曾经你最讨厌的枯燥生活,如今你真的能摆脱它吗?
回不去的曾经,躲不掉的现在
故事的开头是“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的途中,顺道访问了“我”的家乡,在离家乡不远处的S城的酒楼上独自饮酒,深冬之后的凄清景象,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和上面附着的枯死莓苔,一时间,“我”口中的饭菜都索然无味,入口犹如咀嚼泥土。
三四杯热酒下肚以后,看着旁边的四张空桌子,“我”渐渐地感到孤独。偶然间,“我”听到了楼下的脚步声,竟吃惊地看到了十几年前的旧同窗吕纬甫。“我”细看他如今的样貌,感到了吃惊,吕纬甫蓬乱着须发,长方的脸上略显苍白,他的精神看起来似乎有一些颓靡,那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一双眼睛也是完全失去了神采的模样。
他的行动格外的迟缓,那双脚似乎绑上了千斤重的东西,每抬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完全不像是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我”说道:“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邀请吕纬甫同坐叙旧,虽然吕纬甫显得略有踌躇,但最终还是坐下了。
“我”的内心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的悲伤与凄凉。“我”努力地想要摆脱这尴尬的状态,鼓起勇气笑着问他这些年的境况,然而吕纬甫竟然漫不经心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了火衔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来,沉思着说道:“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沉默了许久,吕纬甫也开始询问起我的近况,堂倌取了碗筷来,吕纬甫便连忙敬我喝酒,期间还去点了一些小菜,曾经,“我”与吕纬甫是毫不用客气的,然而现在却开始相互推让了起来,终于也就还是分不清,究竟谁点了几道小菜。菜齐以后,吕纬甫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我”也笑着问道:“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吕纬甫停住了,他一口喝干了一整杯酒,又吸了几口烟,说道:“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说完,吕纬甫的眼睛忽然略微地张大了起来,接着又说:“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说完,吕纬甫开始回忆着,他这些年的生活。
生活往往都在无形中,让人变了样
吕纬甫曾经有个小兄弟,但他在刚刚三岁的时候,就不幸死去了,当时未选好地方就将他匆匆下了葬,却不想,现在那坟边竟然渗浸了水。吕纬甫的堂兄给吕纬甫捎了信,说那坟一直在不断地下陷,不久怕是要陷到河里去了,让吕纬甫赶紧回家想法子。吕纬甫的母亲心急如焚,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然而没有钱也没有那些时间回家迁坟的吕纬甫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件事情一直拖到了不久之前,吕纬甫才终于在放年假时勉强回来给他的小兄弟迁葬。吕纬甫到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了。然而挖开了那坟以后,那地下的棺木几乎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了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更令人难过的是,扒开这些,吕纬甫小兄弟的尸体竟什么也不剩了,被褥、衣服、骨骼甚至是最难泡烂的头发都踪迹全无了。
吕纬甫的眼眶发红了,可转瞬间又变得冷漠了起来,其实这样全都没有了的坟本可以不必再迁移了,然而吕纬甫还是使母亲安心些,决定欺骗母亲,继续迁坟。他随随便便裹了新的被褥,放进了新的棺材,葬到了曾经父亲的坟边。昨日又大张旗鼓的监工,忙活了大半天。
讲到这里,吕纬甫又抽了一只烟,“我”本想上前安慰,却被吕纬甫打断了,因为在吕纬甫看来,这样按照封建礼教的规矩凑合着把事情办完,自己就已经心安理得了,没什么值得难过的了。
“我”看着这样个性荡然无存,做事马马虎虎,精神有些麻木的吕纬甫感到了心痛,想起当年,同窗时,吕纬甫和同学们一起为了反抗封建礼教的旧思想跑到城隍庙去拔神像的胡子,在学校里,有时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吕纬甫慷慨激昂地与同学们议论着中国日后改革的新方法,甚至有时争吵不下,看上去似乎快要动手的模样,那时候的热血和激情,那时候的执著与坚定,如今在吕纬甫的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他默默地接受了曾经的封建礼教规矩,而且接受的如此坦然。
人的命运,谁都说不好会走向哪里
吕纬甫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接着,吕纬甫又向我讲述了一件事情。吕纬甫回忆着,在他年轻时,东边有一个邻居名叫长富,他有一个女儿叫做阿顺。
虽然这个小女孩并不是十分好看,不过是平常姑娘家瘦瘦的瓜子脸,黄面皮,然而她却十分的能干。她在十多岁时就失去了母亲,所以这些年,两个年幼的弟妹,都是阿顺一个人在照顾,同时,阿顺还要服侍自己干了一天活的父亲,这么多的工作堆在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孩身上,但阿顺却能将事事都处理的周到,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在夸赞阿顺懂事孝顺,就连长富自己都觉得十分感激女儿。
这个懂事的小姑娘,也爱美,她时常看到别的女孩头上戴着红色的剪绒花,十分的羡慕,自己也想从哪里弄来一朵,然而阿顺到处去问也始终弄不来一朵花,她委屈地哭了,哭了整整小半夜,她的父亲起先还安慰她,后来也是不耐烦了起来,将她打了一顿,然而阿顺还是哭着,眼睛红肿了两三天。
前年,吕纬甫回家去接母亲,顺便去长富家做客,没想到长富家竟然还是一个富船户,家中竟然能吃得起穷人家少见的白糖,但即使是这样,阿顺仍然满足不了她小小的心愿,吕纬甫吃着碗里加了白糖的荞麦粉,忽然看到远处怯生生躲在屋角的阿顺,吕纬甫望着她的神情,好像是在害怕吕纬甫认为自己调的不好,不合心意。
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让吕纬甫不忍心放下手中的碗筷,虽然他已经吃饱,但还是举起了碗。放开了喉咙将荞麦粉灌了进去。乖巧的阿顺看到吕纬甫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松了一口气,就连来收拾空空如也的碗时,也挂着满意的笑容。
那时候的吕纬甫尽管因为吃得太饱,整夜都睡得不够安稳,还连着做了一大串的噩梦,但想起阿顺单纯的笑脸还是真心地祝福阿顺可以一生幸福,愿这个世界都能为她变好。
后来,吕纬甫听母亲说阿顺竟然为了一朵剪绒花而挨了打,很是同情,吕纬甫心中便想着,下次回来,一定要给阿顺带上一朵。吕纬甫四处漂泊,一直到了济南,还不忘给阿顺买上了她喜欢的剪绒花,因为不知阿顺喜欢的是什么样式,便买了一深一浅两个。
时隔了整整一年,等到吕纬甫再次回来,直到今天中午,吕纬甫才得空去长富家给阿顺那两朵剪绒花,然而长富的家,似乎略显晦涩了。吕纬甫四处张望却不见阿顺,只见到阿顺骨瘦如柴犹如小鬼一般的小妹妹阿昭,但现在的吕纬甫却是很害怕访人的了,他感到长富已经不如先前对自己那般热情,也就未开口,直接询问阿顺。
等到吕纬甫走出来后,碰巧遇到了对面商铺店主的母亲,他简单地说明了这次回到S城,目的是想要送阿顺剪绒花的事情,听完吕纬甫的话,那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叹息着说道:“可惜顺姑没有这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阿顺从去年春天,已经见得越发的黄瘦了,还时不时会流眼泪,偶尔还会忍不住地整夜整夜啼哭,阿顺怕父亲担心一直隐瞒着自己吐红和流夜汗的病情,可不知情的长富却时常责骂女儿年纪大了,发了疯。
有一天,阿顺那偷鸡摸狗不正干的伯伯长庚又硬是要来借钱,阿顺不肯,长庚就讥讽着阿顺,提起阿顺刚刚成亲外出务工的丈夫,说他连自己还不如。阿顺从此发了愁,她不敢问,只得哭。长富看着女儿这样伤心,赶紧将阿顺男人在外如何争气的话说给阿顺听,但阿顺到底还是不信,最后还是含泪咽了气。
其实,阿顺的丈夫是个好人,只可惜要强的阿顺偏偏信了她那贼骨头伯伯的诳话,丢了性命。吕纬甫听完,竟然表现的无动于衷,曾经,他为了这个女孩,费尽心思去买剪绒花。
然而现在,听到她年轻的生命已经消逝,吕纬甫却没有同情,没有愤懑,也无抗议,或许这样的事情这些年,他早就听得太多,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满腔热血、充满同情与怜悯的有志青年了,此时的他,哀莫大于心死,他的灵魂或许早就被生活的磨难折磨的麻木不仁了。
吕纬甫无所谓地对“我”说,他已经将那两朵剪绒花托人送给了阿顺的妹妹,回去就骗母亲说阿顺喜欢的不得了便是了。吕纬甫说:“这样的事算什么呢?只要模模糊糊的。”
“我”听了吕纬甫这样平静的讲述着这些事情,心里不知怎么的万分心痛,想要说些什么,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吕纬甫接着又告诉“我”他现在在教“子曰诗云”,在教学生们读那些他曾经主张废弃的封建礼教书目,他已经全然地忘却了曾经学习西方知识的初衷,只是说道:“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的,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
这些无聊的事算的了什么?只要随随便便,....”说完这些,吕纬甫的脸已经满是通红了,他似乎想把自己灌醉,眼光也不断地沉了下去,他像是一滩烂泥,瘫在了桌子上,而“我”只是叹息。
接着,堂倌送上账来,吕纬甫也不再像初到的时候那般谦虚了,只是向我看了一眼,默默抽烟,任凭“我”付账。出了店门,“我”与吕纬甫正式分别了,我抬头望着四周的荒凉,只见天色已近黄昏,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纯白而不定的罗网之中。
在我们的生活里,谁又不是对现实妥协的吕纬甫呢?
为了养家糊口的吕纬甫,对于现实完全的妥协了,十年后的他,眼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无聊的,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事情,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再也没有当年意气勃发的梦想,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尽管,他的精神在不断地挣扎着也终日陷入深深地自责。
尽管,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已经变得麻木,也会时常感到有一种无边的痛苦在拉扯着他的心,使他不自觉地堕落,但吕纬甫终究,还是无法挽回地成为了他曾经最讨厌的人。
吕纬甫,就像是在荒原上筋疲力尽的人,他想要挣扎、想要生存,却再也没有了一点力气,只能平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那些野兽凑过来撕咬着他早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而他却只是直直地挺在那里,咬碎了牙,忍着疼痛,不发一声。
其实,吕纬甫的堕落并不是个例,而是处于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们普遍的命运写照,那是一个努力想要反封建,内心极度向往民主自由的知识分子在苦苦挣扎过后,却又无路可走,只能在黑暗中痛苦、彷徨,终究失掉所有的力气,无可奈何地选择销蚀掉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