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亿抑郁症患者,与被隔绝的世界
图文 | 赵冰研 胡悦欢 凡宇星 高佳雯 王斌(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指导老师 | 雷霖 朱媛媛
编者按:4月7日是世界卫生日,今年的主题是:建设一个更公平、更健康的世界。在新冠疫情引发人们对全球流行病、疫苗公平等议题普遍关注的同时,有这样一个特殊的疾病不容忽视——抑郁症。
世界卫生组织、世界银行和哈佛大学联合研究表明,抑郁症已成为中国疾病负担的第二大疾病。有调查显示,2000年至今,中国抑郁症患者数量快速增加,但就诊率不到10%。社会公众对于抑郁症的认识仍然不充分,“矫情”、“脆弱”、“颓废”……充满偏见和污名化的形容词,使患者本就封闭的内心更加疏离。
我们希望了解这些偏见背后,抑郁症患者真实的困境。让更多人真正了解抑郁症,或许有助于为患者提供一个更公平、健康的社会环境。
“全世界都孤立我”
“没有人理解我,感觉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有那种隔绝世界的感觉。”谢瑶说。
2021年是刚刚从华东政法大学毕业的谢瑶与抑郁症共生的第六年。17岁确诊,六年未痊愈,如今她仍在按时吃药,定期看医生。
得病之后,80%的时间她都深陷抑郁的泥沼无法自拔。谢瑶偶尔能感知普通人所能感受的乐趣,但总是患得患失。一旦抑郁的情绪包裹住她的内心,她就感觉有一面高墙,横亘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大部分时间生活是没有意思的,其他时候更是难以控制的焦虑与压抑。
“我可以睡一天,但也无法缓解我的疲惫。有时候躺在床上脑子控制不住地想事情,经常蒙住被子痛哭一场。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觉得死去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瑶17岁时,父亲出轨,父母决定离婚,母亲把家庭矛盾闹得人尽皆知。“当时第一感觉就是丢脸,不想被讨论。走在路上有人盯着我,我就不舒服。我就一直想躲学校……(家里)出了事之后有一段时间总觉得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在嘲笑嘲讽我。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除了家庭的负担,学习成绩的下降和同学的霸凌也让她的病情更加恶化。因为情绪极度不稳定,谢瑶选择休学一年。
“我感觉所有人都唾弃、痛恨、鄙视我,我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什么也做不好。消极到不行,干什么都没有干劲,什么也不快乐,空虚,内心空落落的且潮湿。”谢瑶轻轻地说。
世界卫生组织2020年1月发布数据显示,全球抑郁症患者人群累计超过2.64亿,每年有80万人因抑郁死亡,中国泛抑郁状态者逾9500万人,并且近八成的抑郁症患者甚至都没有被发现。
根据专为抑郁症患者提供线上医疗服务的抑郁研究所发布的《2020抑郁症患者群体调查报告》,抑郁症患者年龄占比近五成为18到25岁的青年人,报告中提到,近年来抑郁症的发病年龄逐渐降低,青少年的终身患病率已达15%-20%。2020年北京中医药大学管理学院主导发布的论文《近十年中国大学生抑郁症患病率Meta分析》显示,中国大学生抑郁症发病率有逐年增高趋势,总体平均发病率高达31.38%,相当于每100个大学生中就有约31人为抑郁症患者。
贾跃也是这31%中的一员。
两岁那年父母发生激烈的争吵,父亲当着贾跃的面打母亲,母亲叫来警察,带着他躲进房间。
父母离异之后,贾跃被判给父亲。从小到大,贾跃不记得自己从父亲身上汲取的温暖,尤其是到了青春期,他与父亲只剩下争吵。
初中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经常情绪低沉,很压抑,喜欢独处。高二那年,他与父亲矛盾的激化,父亲粗鲁地踹开他的房门,让贾跃彻底崩溃,无处可逃。
“我一直不愿意和人有什么交流,把自己的心灵封闭,并且对他人的关心也会向负面方向思考,做出负面的反应。处在抑郁状态下,别人的关爱,特别是交流中询问我的感受和我的心理时,我经常会有焦躁的感受,并且立刻生气。对这种关心的反应有一种逃避和反抗的感觉。”
他曾经求助于医生,但是医生的态度,让他感到更加迷茫和孤立。
“当时医生听我讲完自己的状态之后,就说了几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之类的话,简单说了下我的病症是抑郁症后,就直接给我开了药。让我觉得他对我这个病人不是很认真,给我感觉很不好。我觉得也给当时的我带来了负面的情绪。”
他厌恶自己的负面情绪,不愿且害怕和人交流,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贾跃平静地说:“抑郁会让整个人完全不同,会把自己心灵封闭。甚至会心里难受而脸上微笑,不堪回首。”
(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心理科室外的走廊)
“别人的眼光是一道枷锁”
社会公众对抑郁症缺乏科学性认识,部分群体甚至持有偏见态度,使抑郁症患者更加边缘化。
有研究者指出,社交媒体环境下,媒体对于患者个体经历的过度强调和非理性归因,仍然使大众不能很好地了解时代环境给予患者的压力,部分公众将抑郁症看作个体特例而非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疾病,对患者个体存有偏见。公众的不理解会加重患者的病耻感,并且因为过度渲染,公众甚至会对抑郁症患者产生负面甚至“歪曲”的解读,而加深理解的鸿沟。
针对公众认为“抑郁症是脆弱表现”的看法,上海某医院精神科医生周丽给出了回应:“我不认为抑郁症是脆弱,抑郁症因人而异……因为抑郁的原因就是不确定的,所以把抑郁直接指向脆弱是不科学的。”
但是社会对抑郁症患者仍然存在偏见。
根据2019年西南交通大学发表的《抑郁症污名现象与新媒体去污名化传播策略研究》调查,41%的受访者不同程度上赞同抑郁症患者“心胸狭隘想不开”、“思想问题,需教育”或“内心阴暗,要躲开”;48%的公众在不同程度上会对抑郁症患者进行躲避、话语攻击、说教;甚至有23%的被调查者不认为抑郁症是正常疾病。此次调查中显示的“抑郁症病耻感”也较为严重,在被调查的抑郁症患者中,有69%的患者表示,他们不认为自己因为抑郁症去就医会得到他人支持。
'理解他们很难做到',年轻人张扬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想过得轻松,但是和抑郁症患者交流总是会有思想上的枷锁。我会忍不住想着要控制好话题,照顾好TA的心情,避免让TA不开心。'他苦笑着说,进而表示这种刻意的照顾会令他自己在两者关系中更加辛苦,所以他下意识地选择疏离。
(抑郁症患者的世界常常不被理解)
疏离的状态在抑郁症中是常见的,对于谢瑶来说,更是如此。
“面对假装和好的父母会觉得对不起,但是也会觉得他们的关心是一种压力。因为觉得自己不能一直处于这种消耗状态。经过自己调整加上吃药以后重回学校… …同校的人知道我的情况,要么同情我,要么怕和我有关系,面对他们的同情我会很不舒服,回校之后也中断过几周调整情绪,但是想着之前的努力最后还是读完了。”谢瑶痛苦地说。
高考之后她还是一直在吃药稳定情绪,可以和人正常交流,但不会主动向他人说明自己患有抑郁症。
“不想让他们了解我,也没有人可以,”谢瑶说,“在别人不知道我得病的环境会更舒服,但是也会有无力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我不会主动和别人交流,虽然我知道应该多沟通,但是我感觉没必要。”
谢瑶不知道合适她生活的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有时候她希望得到他人关注,但大部分时候,别人的眼光就是一道枷锁,让她感觉自己很可怜。
在自杀边缘徘徊
“情绪低落、语言减少、精神迟缓、常常自责甚至企图自杀……行尸走肉,茫然,心情低落,不和人交流,最严重的时候自己的想法在想死和怕死之间徘徊,曾想过自杀。”贾跃这样形容自己抑郁时的状态。
谢瑶永远戴着手表,遮住手腕上自我摧残的伤痕,那是她宣泄的痕迹。
“痛会让我感觉我还活着,会获得快感。”谢瑶说。
WHO数据显示,自杀已经成为15-29岁年龄组人群第二大死亡原因。其中因抑郁症导致的自杀占到全体自杀比例的40%。
精神科医生周丽说:“(在问诊过程中)通过判断患者的症状、病程、对个人生活和社会功能的影响,来确诊患者的状态。根据ICD-10标准参照,抑郁的核心症状是情绪低落,精力下降,记忆力下降、容易疲倦。其他症状会伴有自信心的下降、躯体化症状、极端想法如自杀等。”
不同于人们自我判断的、戏称“网抑云”的短期情绪低落,抑郁症是严重的心理疾病。抑郁症的确诊要经过医生两年以上的问诊和观察,才能确诊。不具备相关知识体系的人即使对照ICD-10或DSM-5的诊断标准也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周丽说:“如果上升到心理疾病,就需要医生根据公认的医学标准来诊断了,如果没有这个诊断,就算不上心理疾病程度。”
“大部分有抑郁或是抑郁倾向的人并不会真的来到心理门诊”,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心理诊室的医生齐安思补充说,“他们需要更多的医疗帮助,有关抑郁症的知识也应该为更多人所知。”
调查显示,有39.41%的患者都在出现严重的躯体化现象之后才选择就医。我国目前的抑郁症发病率达5%-6%,但约有九成患者并没有接受科学的医学救治。
(诊断心理疾病的SIMH心理专业用表)
为了让更多抑郁症患者得到及时救治,去年9月11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发布《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要求各个高中及高等院校将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健康体检内容,并针对社会高压人群,分别提出心理健康服务措施。但是理解抑郁症患者,需要更多人的参与。
“我们需要一个正确的引导”
“我们需要一个正确的引导,你不知道该怎么样帮助,就是会有一种无力感,怕会伤害到他们。”积极帮助抑郁症患者的大学生包子说。
她身边的第一个抑郁症患者是奶奶。除了包子之外,身边人对奶奶病情的重视严重不足,这让包子觉得人们亟待了解抑郁症。
“不论他们理解不理解,他们都不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就是觉得这是心情不好了,过一会就好了,他们不会觉得,抑郁症是一件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
“比如说我们大学生可能身边有一个抑郁症患者,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帮助她。因为你没有一个正确的方法,你不知道你总是关心TA,TA会不会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心理更不舒服;但是你不关心TA,TA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我。虽然说现在网络环境很发达,但是你不知道哪些信息你可以确定它是正确的,你做了之后会不会对TA有什么伤害。”包子说。
(心理咨询的患者)
对于治疗抑郁症,医生的建议是劝说身边的患者科学就医和科学服药。
“这种东西其实不应该讳疾忌医,就是你如果真的觉得心里有事,心情不好,你找一找专业的医生聊一聊,也是非常好的方式。”在被问及是否会担心抑郁症会有遗传时,包子认真地表示心理压力过大时,向专业的医生咨询无疑是一种重要疏解途径,“心理问题总归需要一些疏导的,你不疏导就一直压在这里。”
在采访过程中,两位医生都给出了治疗抑郁症的专业意见。医生强调:抑郁症的治疗分为三个阶段,并且应严格遵守进行。
前3个月是急性期治疗,治疗目标是缓解患者的抑郁症状;第二阶段是巩固期,在缓解后继续治疗16-18周。抗抑郁药治疗的患者在这个阶段需维持同样的治疗剂量以防止抑郁复发,目前还没有证据支持在这个阶段减药。第三个阶段是维持期,患者在该阶段内接受治疗以防止疾病复发。
如果不能维持长期的抗抑郁药治疗,50%-80%的患者会出现复发。首发抑郁症患者应当接受6-12个月的治疗,第二次发作的患者应该接受3年的治疗。部分多次复发患者应终身服用抗抑郁药治疗。
患者进入维持期并不代表已经治好了抑郁症。据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约有3/4的患者有终身复发的风险。
“病人会想停药,会想断药,觉得自己好了。但是就像高血压一样,为了巩固血压,病人也是需要持续吃药的,吃了药血压就下来了,吃药好,不吃药就不好。抑郁症也是这样子的,它的维持期也是要两到三年的,建议是完整的周期,之后的复发率会小很多。”周丽说。
“真正的治疗,是接纳”
有研究表明,相较于2011年,抑郁症的微博话题讨论度在十年间提升了近13倍,公众对于抑郁症的了解程度加深,对抑郁症的成因以及症状的迷信和恐惧减少,对患者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关怀,抑郁症的公众知识相较于十年前不再是一片瘠土,公众对抑郁症患者的态度也有所改观,减少了将抑郁症妖魔化、污名化的态度。
由于复杂的因素,抑郁症患者的情绪波动范围较大,专业人士建议,应该给予一定的理解和耐心,并且对他们进行陪伴和疏导。但医生们都建议将患者正常看待,真正的治愈只有面对和接纳。
“他们需要适当地避免到很大一部分压力,但是正常的生活啊,学习啊、考试啊,我觉得不要刻意的回避。”周丽建议。
在齐安思医生大学时期,她身边也环绕着一些具有严重抑郁倾向的人,“很多人真实的自己是走不到阳光下的,他们身上有无法被主流社会接纳、认可的那部分特征,他们是少数者,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着挣扎、指责、反对,缺乏社会家庭支持的重要环节,有很强的抑郁倾向。疏导一个人的困扰,只要倾听就可以,但真正的治疗,是接纳。我希望帮助到他们,让他们被理解,被关怀,被认可,哪怕只有15分钟。”
(帮助抑郁症患者打开心窗)
患抑郁症两年之后,贾跃逐渐痊愈,重启了自己的学业,继续探寻着未来的路。他现在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的大二学生,在治愈自己的过程中他对心理学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未来想从事心理和计算机相结合的工作。
现在的他能够平静而从容地回溯这段经历。
他说:“其实大家能熬过来都不容易的。”
“经过自己的病症之后,我觉得需要让别人了解得抑郁症的人的心理状态和心路历程之类的情况,也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抑郁症。”
谢瑶也在坚持吃药,“努力”、“对抗”是她给自己当下生活的评价。“努力地去发现这个世界有意思的一面,对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波动的病情。”
“我还是希望,大家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帮助他们。可能你随手就抓起了另一个人的手,把他从沼泽里面拉了出来。” 包子再一次认真地说道。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采访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健康传播视域下抑郁症以题的呈现与演变》
《抑郁症污名化现象与新媒体去污名化传播策略研究》
《公众对抑郁症态度及其影响因素分析》
《大学生抑郁心理成因分析》
《领悟社会支持对大学生生抑郁的影响》
《社会排斥对大学生抑郁的影响》
《近十年大学生抑郁症患病率的Meta分析》
《医学史视域下中国抑郁症发展研究》
《抑郁症患者总体幸福感与社会支持和应对方式的相关性》
《抑郁症在中国的传播》
《中国人群抑郁症5-羟色胺系统易感基因关联研究进展》
《大学生常见心理困惑及应对策略》
《共情护理对抑郁症患者情绪及生活功能的改善作用》
《抑郁症患者板认知功能损害的临床症状分析》
《伴忧郁特征的抑郁症患者字上风险因素分析》
《食品接触和内隐态度反馈对大学生抑郁症外显污名和内隐污名的影响》
《大学生抑郁症素养现状的调查研究》
《对抑郁症病人应注意什么》
《如何发现自己是否患抑郁症》
《什么是抑郁症?抑郁不等于抑郁症》
《抑郁症是什么样的疾病》
《2020抑郁症患者群体调查报告》
WHO统计数据:http://www.a-hospital.com/w/%e6%8a%91%e9%83%81%e7%97%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