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城南,京兆之尹,宣南有韵。“70后”视角观京城光阴,力透纸背为京华文化添一微光。
作者说——
读清人歌咏,见有“不堪回首广和居”一句,总以为“广和居”是座庙、是座庵,令人惊讶的是,一间宣南的饭馆儿,却“夹”在许多历史人物的诗词中,每张“书签”都在一个时代的开头和结尾……从这间四壁皆诗的“老字号”开始,京华老字号的烟云与情趣,我想一一正解出来,这些“字号”有的今天还在,有的今天已经看不到了。
北京人说起自己身边熟悉的事儿,爱在前边儿加个“老”字。比如,说起胡同里的邻居,“他可是咱们这块儿的老——人儿了”,“老”字故意从第三声滑降到第四声,拖长了音儿;再比如,说起街面儿上一间熟悉的商铺,“他们家可是这片儿的老——字、号了”,“老”字依然是滑落、拖长,但“字”字的发音极其短促又仿佛带有余韵,“老字号”三个字一说出来,透着“熟悉”“信赖”和“自豪”。如果您百日宴是在全聚德过的,那么,您自小儿就会记住并熟悉烤鸭子的味道;如果您逢年过节,到瑞蚨祥做件新衣服,这样的“仪式感”就会战胜成长过程中的各路“时尚”侵袭,过年和做新衣服这件事儿,自然而然就是您熟悉的年味儿……于是,从小到大,老字号一直在您身边儿,就像街坊邻居,把家门儿钥匙托付给他都不会不放心;有外埠朋友到访,提起北京,您嘴边儿条件反射般冒出来的,一定是那么几个“老字号”——就是这样的情愫,融合了地域,融入了生活。不信您看,大栅栏里的那些老字号所在的行业(见下表 ),无一不是与咱老百姓衣、食、住、行相关相连。细考上表,不说其他,单说“饮食”方面,北京的老字号大多创业于时代变迁、剧变之际:全聚德赶上了“同治中兴”;东来顺正逢民国初创;丰泽园起于军阀混战……时代兴废之际,最是新式生活方式取代旧生活方式的裉(ken)节儿,时势更迭对于老字号的勃兴和走俏有着极强的助力,正所谓“创业于时代变迁之际;驻业于百姓的'衣食住行’;兴业于新生活方式的普及”。凡事都有例外,而情理之外的例外,可称之为“奇怪”;而情理之中的例外,则称之为“奇葩”。对“老字号”考据至此,笔者发现了一朵“奇葩”——创始人并无商业投资意愿,却成就了一大“字号”;它不与同业集聚、不在“大众点评”榜单,却吸引老饕求至寻常巷陌;它无宗无派,主人做东,客人买单,却一座难求……纵观北京城配得上如此“奇葩”的,当数“谭家菜”无疑了。谭家菜素有“官府公宴”之称,我却说其是“奇葩”,想来一定会被诸多学人、老饕吐槽拍砖。溯本清源、正说谭家菜,笔者就从谭家菜的创始人说起。通俗说法认为创始人是进士出身的谭宗浚,在北京期间,他常常宴请好友同僚,久而久之开创了“谭家菜”。但其实,根据笔者的考据推断,谭宗浚与“谭家菜”无关。首先,谭宗浚并没有在北京居住太长时间,很难创办谭家菜。谭宗浚二十八岁这一年,也就是同治十 三 年(1874 年), 他中进士、授编修。清代康熙以来,发榜时间逐渐形成定例,一般是在旧历九月初至九月中旬。按传说中的说法,谭宗浚能够开始结交京官,过上“几无虚日”的生活,最早也应从这一年旧历九月与十月之交开始。可 1876年8月,在谭宗浚抵京两年不到的时间里,被授予“四川督学”,清代督学职责为“'掌一省学校、士习、文风之政令’,任期一般为三年”,也即 1879 至 1880年。之后,谭宗浚回到了北京。1882 年 6 月,谭宗浚在京不到两年,又被“充江南乡试副考官”。若以乡试一般为旧历八月初计算,谭宗浚回京复命也当在这年的年底。自1883 年至 1885 年旧历五月,是谭宗浚在京期间最长的时间了。1885年,谭宗浚再次因授云南粮储道出京。从他写于 1886 年秋的诗作《寒窗夜织时》中“将解任回粤……”来看,至少在 1886 年这一年,谭宗浚并未回京。“解任”一词,与谭宗浚的诗作《寄季弟》“中年病肺宦情闲,苦恋君恩未挂冠”一句相应和,道出了谭宗浚厌倦京城宦海,渴望回乡的情感。而这一年,距谭宗浚病晏仅仅一年多而已。第二,从谭宗浚的诗文可以合理推断,谭宗浚对于饮食并无嗜好。前面说了,他真正长期在京做官的时 间, 是 1883年年初至 1885 年旧历五月。通阅谭宗浚这段时间创作的游记、类日记中的诗作,计有千首之多,如《荔村草堂诗钞》《荔村草堂诗续钞》,等等。其中,专门写“酒”的,有赴京赶考途中的《止酒》和离京赴任云南的《别酒》《喜同乡诸子来京即留小酌》;特地写“吃”的,有入京途中的《初食鹿尾》、外放四川督学时的《食蟹》等。若按关于谭家菜的通行说法,“谭宗浚一生酷爱珍馐美味……热衷于在同僚中相互宴请,以满足口腹之欲”,以谭宗浚诗文之闻名,千首诗集中仅有区区五首感怀“食奇”的作品,实在难以配得上“酷爱珍馐美味”之名。
综上,笔者斗胆断言:“谭家菜”与官府菜无缘,谭宗浚也不是谭家菜的创始人。那么,传说中的“谭家菜”,为什么要追溯“谭家三代”?如果不与官府公宴粘连,那么它应属京城什么菜系,又以什么立足京城呢?
谭家菜所谓的“谭家”, 其实是指祖孙三代簪缨的广东南海谭氏,即岭南文学大家谭莹、前清翰林谭宗浚、其子谭瑑青。而“谭家菜”真正的创始人,实为光绪末年的“拔贡”谭瑑青。
张尔田在《近代词人逸事》中这样形容这位谭家菜创始人:“久客京师,精治庖膳。客有北行者,以不得就一餐为恨。”清人张尔田这句话中的“客京师”,与当代历史学家高阳对谭瑑青在京情形的描述,可以相互印证——“主人为流寓……”即非是跟随其父谭宗浚来京,而是因入选“光绪末年拔贡”自行抵京。谭宗浚 1888 年去世,光绪于 1908 年晏驾,由此可以推知,谭瑑青抵京时间当在 1908 年之前。
唐鲁孙在《令人难忘的谭家菜》一文中说:“至于谭家菜,在民国初年,知者尚不甚多……笔者第一次吃谭家菜是在民国十五年的秋天……” 按唐鲁孙的记载,谭瑑青以“拔贡”抵京,民国初年任职财政部,北伐战争(1926——1928年)之后转任平绥路局。唐鲁孙就是在谭瑑青任职平绥路局期间,第一次吃到谭家菜的。彼时,谭瑑青事业稳定,谭家以“精治庖膳”闻名京师,但并未对外营业。及至 1933 年,与陈寅恪、钱穆、王国维并称“史学四大家”的广东新会人士陈垣,致函邀请胡适:“丰盛胡同谭宅之菜,在广东人间颇负盛名,久欲约先生一试。明午之局有伯希和、陈寅恪及柯风荪、杨雪桥诸先生,务请莅临一叙为幸。”这时,“谭家菜”已经开始对外营业,并在寓京的广东人之间“颇负盛名”了。陈垣不仅邀请胡适一试“谭家菜”,更与谭瑑青一同发起了“鱼翅会”。《陈垣往来书信集》曾收有谭瑑青写给陈垣的信札一通,从中可得知第一届“鱼翅会”的与会人员。
从“鱼翅会”的与会人员中,可以看出:其一,彼时谭家菜已经不仅为在京的广东人所喜爱,江浙、四川、河北等地的在京人士也纷至沓来;其二,来谭宅与会的人士,多为“藏书”“书画收藏鉴赏”“文学史学”的高手,除了一品谭宅美食之外,同好交流也是彼时“谭家菜” 的盛景之一;其三,“ 鱼翅会”会员中的曹秉章(字理斋)于1937 年辞世,由此推论,“鱼翅会”的举办时间当在 1933——1936 年之间。
“谭家菜”起于主人谭瑑青自抵京1908至1928年间,主要是以文、以美馔会友的私人爱好;1928年至1933年,闻名于寓京的广东同乡间;以“鱼翅会”即以俱乐部形式对外经营,始于1933年至1936年;其后,便进入享誉京城内外的“私房菜”经营模式。
谭瑑青 20 年治馔宴客;十年“鱼翅会”遍邀同好,为“谭家菜”在京城扬名立万,夯实了雄厚的“群众基础”。为此,笔者选取对“谭家菜”进行过描述的著作,列出一表,便可知一二(见下侧)。
上表中诸君对“谭家菜”的描述,取其“经营模式”一段,可以对彼时“谭家菜”筵宴的“流程”绘出端倪:欲吃谭家菜,首先需要数天、约十天预订(汪曾祺、梁实秋);每天只做两桌(梁实秋);其中一桌必须为主人谭瑑青留一位置,既表明本宅并非饭庄、饭馆,无以此为生之意,又以主人文名交友,觥筹交错间添一雅致内容(唐鲁孙、容庚、汪曾祺、梁实秋、邓云乡等)。其中,按容庚回忆所讲,谭宅吃午饭,一直要吃到傍晚六点左右。那么,这一餐饭,肯定不仅仅是“吃”那么简单。
“谭家菜” 的筵宴之地,即坐落在谭瑑青位于北京西单牌楼机织卫胡同内的家里,“……院子不大,书房一间算是招待客人的雅座……”因主厨为谭瑑青的姨太太,不能顺应彼时“外会”的邀请。于是,谭家菜除了一席难求的“饥饿营销”外,又多了一项“概不外会”的盛名。“谭家菜”历经自家筵宴——同好俱乐——京城私房,只一代便将名气做到如此之大,谭瑑青的“精治庖膳”与谭宅文人襄举的盛宴,成就了这个“传奇”。向往之际,听闻“谭家菜”将要在北京饭店内重张,为美馔流传鼓掌,渴望前辈往事能够重现。正所谓:
文/尹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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