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风卷走的床单

那些被风卷走的床单

作者:窦小四


“轰”的一声,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被放倒在空地上的时候,没有了遮挡的阳光的金线,就在颓圮的院墙上勾勒出无数个伞柄一样纵横斑驳的图案。

伊就进来了,进来了厨房的伊弯下腰,把一双鹰爪一样的黑手在水桶里划拉一下,就捞出一大把深绿的海带丝出来。

柔顺的海带丝很长,坐在角落里剥蒜的豆苗就站起来,说,娘,我来把海带切短一点。

剥你的大蒜,伊吼了一声,豆苗再不应。

伊蹲下来,伊侧着头把那一把柔长的海带丝伸进嘴里,咬成一截一截的短条之后,又吐回水桶里,伊的牙龈出了血,深绿色的海带丝和着红褐色的血丝在水桶中飘荡。

豆苗顿了一下,又顿了一下,小声说,娘,这是给客人吃的。

伊就更冷青了三角的瘦脸,客人吃又怎地?

听到了豆苗的话,伊的女儿命命就进来了,进来了的命命卷起袖子,威武的站在了豆苗的面前,给客人吃的怎么了,给客人吃的,就不能咬断了吗?

豆苗不再说话,默默地把剥好的蒜放了油盐之后,慢慢捣碎。

只剩最后一碗饭了没有吃完,伊就喊,豆苗,豆苗,死哪儿去了,还不把饭撤下去。

豆苗就低着头走了进来,也不敢看客人,只羞羞地红着脸双手端起剩下的那一碗饭,走向门口。

侬叔,寻得几多狗崽蛋无?,给豆苗吃了,看能怀上不,来了都一年多了,还不见有崽,不晓得她在娘家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连个崽崽也怀不起。

伊的男人小声,命命娘,客人面前……

伊猛啐一口,要你坏东西管。

豆苗的脑袋“轰”地一下,险些跌倒,可是,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折转身小声,对着伊说,娘……

走,走,走,当心手脚,仔细把碗打烂,伊的脸立时铁青起来。豆苗不再说话,抖着双手走回了厨房。

客人吃了,家里人都没吃,只剩最后一碗饭了,看到豆苗进了厨房,命命就径直走过来,端过豆苗手里的碗,吃起来。

豆苗也不觉得饿,豆苗觉得无趣,就走出了厨房。

得行,请来放倒大树的人说,命命娘,我给你多找几个,你看你家命命,成亲比豆苗还早一年,也没怀上,让命命也吃几个。

么子?侬叔,你不要乱讲,我家命命乖巧得很,好得很,吃那脏东西做么子?你把我的命命不要讲。

豆苗没有再听下去,走到了空地上的豆苗,就看到了那颗曾经郁郁蓊蓊的巨大的香樟树,就像一个雄壮的猛士被构陷而死,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干裂的地上,根也被剁去了,枝桠连同树叶也一并被剁去了,只剩一截灰褐色的树干,在口渴一样的风里,慢慢地失掉它生命最后的水分。

而另外一棵没有被剁掉的大香樟树,因为同伴的被砍倒而看起来好像纤细了很多,豆苗走过去,围着树干抱了抱,还是刚好一圈,不多不少,可再看,豆苗就是觉得这依旧站着的树,瘦了一整圈。

其实,真正瘦了的,不是剩下的这棵大樟树,而是豆苗自己。

原本丰腴的豆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天天瘦下去的,豆苗不知道。

豆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也忘不掉新婚之后那个冬天里的那场大火。

大火是在冬天的谷场里着起来的,具体是怎么着起来的,村里没人知道。

有人发现的时候,整个打谷场里,都已经是黑烟夹着大火,直往天上冲了。

经年的谷草垛一垛一垛串连着着起来,农人们拿起铁锹和䦆头,疯狂地挖土,女人孩子们从水塘里一担一担的挑水,奋力扑火。

因为这个冬天干燥不说,打谷场离人家很近,只隔了一条狭小的路,左边是硕大的打谷场,右边是几百户一家挨着一家的人家。

整个村里的人都急了,除了伊。

伊不许自己的男人出门,伊的男人便也不出门,伊自己出来观火,伊站的很远,两只手抱着胳膊,圆规一样的两只细腿一抖一抖,伊一边观火一边对着忙乱成一团的人们笑,这一下把你们这些坏家伙过年吃的肉就都消耗光了,才好。

伊的儿子从睡梦中醒来了,西装白衬衣穿戴整齐,伊的儿子走过来说,娘,我也要去扑火,豆苗在挑水呢。

伊的三角眼立时瞪得发直,不许去,这火离咱家远,再怎么烧也烧不到咱家屋,你可别把衣服弄脏了。

伊的儿子就不敢去了,与伊一同站在门口的大香樟树下观火。

伊突然说,去,去把豆苗叫回来,那一副水桶,我新买的,可别给我打烂了。

伊的儿子就去混乱的人群里扯豆苗,说,火离咱家远,烧不着咱家,跟我回家去,莫把水桶打烂。

被烟火熏黑了脸庞的豆苗,一转脸看到了新婚的丈夫的竖着的眼睛和大樟树下立着、兀自笑着的伊。豆苗没有理会,又去水塘里打水挑来扑火。

最后,火救下了,打谷场上的谷草烧完了,幸而没有烧着人家。

豆苗拖着两只沾满了灰草和泥浆的腿回到屋里的时候,伊早就在院中等待了。看豆苗进来,伊就扑过来检查那塑料的水桶,破了一只。

伊呵斥起来,去,豆苗,挨家挨户去问,看谁家错拿了我的水桶,这破了的,怎么会是我的那只。

豆苗不动,不是因为大家从集市上买来的水桶都是一样,而是,而是什么,豆苗说不清楚。

见豆苗不作声,伊骂起豆苗的爹娘来,伊骂起村里的坏东西们来,是全天下人合起来算计伊的样子。伊一边骂,一边走出了家门,开始了挨家挨户的搜寻,她的水桶。

后来,伊不是找回了一只完好的水桶,而是,伊的门口,放了五十二只一样的水桶,人们都把他家的水桶拿来给伊用,都说,这是你家的,莫骂豆苗。伊就很得意,在那五十二只水桶里,选了两只最细腻俊俏的,一边扭着腰,一边拿回了家里。

这是开始,从那以后,伊就看豆苗不顺眼,凭什么,我在这村里能干了一辈子,他们这些坏东西却都来为你说话。

于是,豆苗怎么都不对了,豆苗洗碗用的水太多,豆苗吃饭该快的时候慢,该慢的时候像个饿死鬼,豆苗的头发,怎么能比伊的命命的头发长,豆苗的身材,太高,还是伊的命命不高不矮最好看,豆苗成亲了还读书,读什么书,装什么书香清高给伊看,伊就把书扯过来一把投在火里烧掉。

这样的日月,豆苗说不清楚,可是,自从新婚之后那场大火,豆苗愈来愈觉得胸口闷,豆苗愈来愈觉得不爱说话。

在那棵高大的香樟树被放倒之后没多久,豆苗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怀孕了的豆苗吐,吃不下东西,伊就骂,作什么死,哪个女人不怀孕,就你娇俏。

给人说起豆苗和命命,伊的语气总是说,伊的女儿命命是小女儿花红,而豆苗是遭了男人的老女人了,所以,家里一应的活计,都该是豆苗做。

伊总会立着三角的眼睛说,豆苗,你肚子不闲了,你就是女人了,命命还没有,我命命就还是女儿花红大姑娘,只要她来,你就得小心伺候她。

豆苗也不多说,吃不下东西的豆苗,依旧每日里操劳。

秋风剪落了树叶之后,飞雪飘过了村庄之后,新的一个春天来临的一个日光很稀的下午,豆苗开始腹痛。

开始腹痛的豆苗疼得在床上打滚,豆苗给她的丈夫说,送我去医院,她的丈夫说,得问娘。

伊就来了,伊卷起袖子,两只手抱在胸前说,去什么医院,你娘家钱多要作柴火烧?天下女人都生养,就你疼,就你娇俏,不要叫,实在难听,自己生!

豆苗不作声,豆大的汗珠从豆苗的脸上,头发丝上,滴溜溜滚。

黄昏时分,伊的命命和婆婆争了气,回来伊家,路上走得愤怒,磕破了膝盖。

伊看到了一只青紫的膝盖,伊就哭叫起来,我的命命呀,腿可不能落下毛病,不然,我就不活了呀,我的命命呀。听了伊的叫声,伊的命命也嚎哭起来,母女的嚎哭盖过了豆苗分娩的疼痛。

伊一边嚎,一边喊伊的儿子需带姊姊去医院。

天还没黑的时候,伊领着伊的男人,伊的儿子,伊领着伊的命命去了医院。

四周空寂的是越来越浓的夜,四周伴着疼痛而来的是豆苗开始流血。

豆苗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要死了的豆苗挣着命要从床上爬起来,却不力不从心落到了地上,落到了地上的豆苗又从地上爬到了门口。

没有了伊的木门,善良的人也还是敢进来救命的。

豆苗喊了邻人,邻人喊了会接生的婆婆,夜半时分,豆苗娩下了一个死去的男胎,接生的婆婆说,是从床上跌落下来的时候,胎儿窒息。

豆苗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息,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息的豆苗,被接生的婆婆搂在了怀里。

第三个日头升在高空的时候,伊领着膝盖上涂抹了药水的命命,和伊的男人,和伊的乖巧的儿子,回到了村里。

回到了村里的伊,一进门就喊,豆苗,豆苗。

却再没有了豆苗的回应。

伊愤怒起来,挨家挨户训问,没有人告诉伊,豆苗去了哪里。

无处可问,问儿子,你这从外头带来的野女人,去哪儿了?

伊的乖巧的儿子说,豆苗因为地震,没有了父母,跟了一起回来的,四川的老家,也无有旁人。

伊也愤怒,可是伊也无有它法,伊心里明白,伊之所以心甘情愿这一门没有亲家的婚事,原本也是图了不出聘礼。

豆苗再也没有出现过,村里人没有人知道豆苗是生是死,也没有人知道假如豆苗活着,活着的豆苗会去了哪里。

村里的人只看到了伊和伊的家人继续生活。

后来,再没有人给伊的儿子说媒,伊的儿子就得出去挣钱寻女人作妻,却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愿意回来,还是寻衅了遭遇了什么事端。

确切这个消息后,伊哭了三天三夜,但是三天三夜过后,伊依旧开始了时不时竖着阴翳的三角眼和邻人们争吵的光阴。

伊并不孤单,因为,伊的命命因为生不下男女,被送回来伊身边,与伊相伴,所以因为失去儿子而来的悲伤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了豆苗有什么要紧,没有了儿子有什么要紧,此一生中,伊的命命每日里也可以给伊端茶倒水,伊的命命每日里也可以给伊鞍前马后,惟命是从,伊很舒坦,这就够了。

没几年,伊的男人就过世了。

将死之夕的伊的男人,偷偷告诉亲女命命,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是他偷着在谷场上抽烟,风大,火星不小心吹进了谷草垛。

伊的男人说,及至火苗蹿起来,他才发现,意欲扑灭,却看到了伊出得门来,他生怕伊看到他抽烟招打,故而慌乱从谷草垛背后绕道而走,曲折蹩回了自己屋内。

那火后来也终于愈烧愈大,以至于折损了一只伊的水桶。

辛酉岁终白雪纷纷下,腊月二十九那天,阿阳城里的雪尤其大,我就是在从巴蜀行回阿阳城的火车上偶然听得了这个故事的,讲故事的同坐女子,神情安详而贞静。

三个月之后的前几日,我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书,书名叫《百年孤独》,一只精美的书签夹在书的第221页。

那一页的内容是,一阵不知因何而来的不可阻挡的微风,使得美人蕾梅黛丝连同她手中攥着的床单一同冉冉上升,离开了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候的空间,最后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而在美人儿蕾梅黛丝连身体和灵魂都一同升天的那一刻,作为她的家人的、凉薄的费尔南达就在角落里踱来踱去,为那些被风卷走的床单而愤愤不平。

翻开书的扉页,在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字下,生长着的,是一棵用彩铅凃就的绿油油的豆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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