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夭閼者 | 读《逍遥游》有感

在《逍遥游》一文中,“游”既包含实际的游于旅途,也包含象征的游于世道,人生无外乎此二游也。然人生之游,何能事事顺遂、处处通达?但若能领会“游无穷”的真味,自然“莫之夭閼者”。

《逍遥游》是一篇关于“游”的文字,“逍遥游”即逍遥之游,状中结构,游是重点。但篇名很可能不是庄子所拟,纵观全文,“逍遥”一词也只出现在文末,“逍遥乎寝卧其下”,且并不与游搭配。因此很难说庄子愿意用“逍遥”一词来描述他所说的游,姑且说全文之旨是理想中的游,或真正的游吧。

在文中,鹏、小鸟、列子的游是实际的游,游于旅途,而数数然者①、宋荣子、尧、许由的游则是象征意义的游,游于世道。至于在讲述藐姑射山神人的故事时,则既提到了实际的“游乎四海之外”,也提到了象征意义的、游于世道的态度——不以天下为事、不以物为事。由此可见,庄子所谈之“游”既包含实际的游,也包含象征的游,人生无外乎此二游也。

首先呈现在读者视野中的“游”的形象是鹏,庄子颇费笔墨地描述了这场壮美的迁徙。在浩瀚的北冥,有一条名为鲲的大鱼,它化而成为一只名为鹏的大鸟,有着仿佛垂天之云的双翅。等到海运之时,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至九万里的高空,这时它背负青天,“风斯在下”,“莫之夭阏者”,然后培风而飞,经六月,到达南冥。夭,折也;阏,止也。“莫之夭阏者”即无可折损、无可阻遏。

“化”实现了由鲲到鹏的转变,也实现了从游于冥海到游于青天的转变,这意味着挣脱了形骸的束缚,也打破了活动空间的限制。等待海运、击厚积之水、上九万里、培厚积之风、飞六个月,这一系列过程意味着鹏对怎样迁徙了然于心,于是次第作为,从容不迫。小知的蜩与鸴鸠以为鹏“之九万里而南为”实在太过麻烦,庞大的身躯使它的飞行充满了困难。殊不知,鹏并没有因为体型硕大而不良于飞,而是既知己性,亦知天性,充分利用外在条件,让自身特性与外界环境完美配合,打破了物我的隔阂,从而完成了无穷、无待的迁徙。它之所以击水升空,就是要创造适合自己飞行的条件,待到“莫之夭閼者”,再培风图南。这也是为什么庄子说鹏“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将”字说明鹏尚需做些准备才能南飞。而这些在小鸟看来颇为麻烦的准备工作,恰恰是鹏之大知的体现,亦是它得以“游无穷”的前提。

人们多谓“逍遥游”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游于没有障碍的环境,而谓“游无穷”即游于无边无际的范围。然而,事实上这两种“游”都不可能实现。不论旅途或世道,都随时随处存在着坎坷和障碍,没有人可以永远不遇上“此路不通”的告示牌,对于生活在战国乱世的庄子尤其如此。更何况,指望外界无障碍才能“游”,还称得上逍遥吗?另外,我们的活动空间也从来都是有限的,这和人类的科技发展水平直接相关,不是一己之逍遥与否所能影响的(就如目前,再逍遥也飞不出太阳系)。如此说来,那庄子理想中的游究竟是什么呢?

注①:数数然者:指“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

楚系简帛中的“穷”字。

这恐怕要从穷字谈起。在楚系简帛中,“穷”字,从穴,躬声。躬,身体,身在穴下,十分困窘。因此,“无穷”的字面意义,就是不会遭遇如此困窘的情况,那么“游无穷”就是游的时候永远不会被迫弯着身子,不会无路可走。但这并不是说外界的一切障碍物都不存在了,而是说这些事物都已不能成其障碍,“莫之夭阏者”。不会无路可走,也并不意味着路路通达,而是当“此路不通”时,可以随机应变,走上其他的路,如此,则路永远在脚下。是故,无穷并不是指空间的无边无际,而是在有限的空间内,不再为外物所阻。换言之,在重重障碍中游刃有余地穿行,才是无穷的真谛。

小鸟的飞行正是常人眼中的自由,但很显然,在庄子看来,相比于鹏的迁徙,决起而飞甚至称不上飞,更称不上游。可见,庄子所追求的并不是简单的无拘无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怡然自得。这样的游可以保全自己的天性,顺应并利用外在条件,因遇而变,行随神往。可悲的是,小鸟之知如聋盲,永远不了解“彼且奚适也”,因此它们只能顺应本能,“翱翔蓬蒿之间”,终生不得“化”。试想,若鲲也只是顺应本能,那它将永远只是一条大鱼,何能上九万里高空而见野马、尘埃,更无谓培风远游。

其实,要“化”而实现“游无穷”没有那么难,庄子已为我们指明途径,那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正,常态也;辩,变态也。生命正是一场常态与变态相交织的旅途,只有既能乘正,也能御变,才能应对所有的情况,使一切困难迎刃而解,如此自然也就无待了。既然可以为自己创造适合的条件,好比鹏所作的那些准备工作,那就无需被动等待外界环境的变化。

从另一方面来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所强调的就是对外物的知、顺、用。所谓“至人无己”,并不是单纯忘记自我的存在,而是以既知内也知外为前提,让自己从容与外物相协调,实现物我合一、内外合一,从而做到体常应变。为此,庄子还举了两个物我关系的反例。“定乎内外之分”的宋荣子之所以“犹有未树”,就在于他对外界的态度仅仅是划清界限、不被其影响而已,这样固然可以不在乎荣辱,却不能善用荣辱。而列子虽能御风而行,却被限制于一种条件上,有风才能飞,无风便只能同常人一样步行,风是他唯一的凭借,也因此成为了他的限制。与鹏和神人相比,列子对外物的利用非常有限,止乎本能而已,没有开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的大知。

相信有人会问,难道一切外物都能被利用吗?至少每当我们扔垃圾的时候,心里一定是觉得它没用了。惠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大瓠给砸了。照他的形容,大瓠确实无用,盛水不能举,放着又占地方。但庄子却认为五石之瓠恰可“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何必以盛水、置物而小用之?大樗也是同理,虽形貌不中绳墨、不中规矩,在匠者看来与垃圾无异,却正可“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让自己“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看似无用,实可大用。可见,没有绝对的无用,只看怎么用,是小用还是大用。人们多以小用为用,以大用为无用。然庄子所乐见的,恰是无用之用的大用。倘若因外物的某种特性而认定其无用,就已然是被外物所束缚了。真正善用之人,可以化一切无用为有用,让一切外物任意为我所用。如六气,各有各的特点,但善用者任凭外物如何变化,呈现何种特性,都能找到用它的方法。且看藐姑射山的神人,正因他“将磅礡万物以为一”,所以不论外界条件多么恶劣,是大浸还是大旱,都不能折损、阻遏他,他可以顺应并利用一切外物,乘云、御龙,游乎四海之外。领会了这一点,利用一切外物便不在话下了。

更重要的是,大用的用法,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使用、利用,仅仅是任其自生。就如大樗,若以木材小用之,必夭于斤斧,树之荒野却可使其保全。同时,庄子自己对它的用,也只是无为其侧、寝卧其下。乍看来,似乎树也无用,人也无用,但恰恰是两种无用的配合,使树与人都得以全身保性,这便是无用之大用。对无用之事物,不可以工具视之,而应以无为处之,如其所是,因其固然,容许其自在的存在。因此,庄子对外物的用,不会伤害外物,而是使物与我都在顺应天性的前提下相互配合,各得其所。

在许由、神人、庄子看来,治天下是小用,舍小用而就大用,实是无用于世而有用于己,以全身保性。而恰恰是因为自己的天性得以保全,才能给外物带来积极的影响,就如藐姑射山的神人,他不食五谷,却能有利于五谷生长;不以天下为事,却能“蕲世乎乱”。这不是正是庄子的境界么?生于乱世,但不数数然用于世,其思想、精神却能为世道带来一缕光亮,此即“神人无功”。庄子并不逃避现实,“游”恰恰是一种积极的、正视现实的人生态度,成就神人的境界便是“游无穷”的终极目的。对我们普通人而言,即便无法“蕲世乎乱”,人生一世若能全其身命、保其心性,亦可谓幸甚至哉。

不论游于旅途还是世道,都有我们所能计划的“常”。例如出发前买好的往返机票、预定的酒店,就都在旅行的计划之内;读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工作,亦在人生的计划之内。然而,也有数不清的意外随时随地发生。就像2019年谁也无法预料,2020年几乎全球都笼罩着疫情的阴云。航班取消,出行受限,这还是小事。许多中小企业面临经营危机,或破产、或裁员,失业的人们偏离了自己预设的人生轨迹。对个人而言,要适应疫情下的生活方式,既需要调动我们往日积累的、对自身和外界的认识,也需要根据随时变化的形势和政策作出下一步的安排。对人类而言,这场意外造成的种种困难应该如何应对,并无成例可循。然而,迄今所掌握的医疗技术、管理制度,便是常,以此为基础,根据瞬息万变的情形探索具体的应对策略,便是常与变的结合。

人生之游,何能事事顺遂、处处通达?但若能领会“游无穷”的真味,自然“莫之夭閼者”,从此便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明】本文观点参考了新加坡国立大学劳悦强副教授在“魏晋玄学”课程中的讲解,及其《游于常与变之间——庄子逍遥义解》一文。

作者简介:

楚凌岚,甲戌年生于湖南武陵。素笛轩创始人。本科毕业于中南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新加坡国立大学中国文化与语言系硕士在读。雅爱倚声,已出版个人诗词集《涟漪集》,有原创专辑《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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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凌岚;图文编辑: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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