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昆仑 || 出河工

1963年海河流域爆发了特大洪水,我生活的小村子也遭受来了毁灭性的灾害,被洪水冲得只剩十余户的房屋,人民苦不堪言。随后毛主席发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伟大号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为了治水,每到冬春农闲季节,根据上级要求,公社总要组织各村青壮年劳力挖河修堤。挖河劳动量大,年轻人年满十八岁就成为合格劳动力,出工每人每天挣8分的公分,当有挖河任务,就可能要派去出河工。所以我村当时一些家里比较宽裕的,宁愿让儿子再挣一年7分,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去工地吃苦受累。
1974年春我刚高中毕业,为了走向社会,为了减轻生活负担,我去问本村唯一一个盖房班的工头:“我想去盖房班当小工,你们还要人吗?”当时一个盖房师傅只可以带一个小工,一般是自己的儿子,其他人想去盖房工地搬砖和泥都没有机会,人家根本不要。后来村里有挖河任务,每个生产队去二人,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报名参加了挖河队伍。生产队长很惊奇,你刚出校门,没干过重活儿,你干得了顶得住吗?队里的壮劳力也没人愿干这苦脏累的活儿,就答应了我的要求。
带工的是本村民兵连长,让我记所买挖河用品的账目。出发前,大家仔细检查自己的小拉车,给车轴与车轮结合部的钢珠处上好黄油,把车轮上断的辐条换好;木制的小车上装车厢配好前后闸板;铁锨打磨得锃亮,买好搭工棚需要的材料。临行,在小拉车上放上干麦秸,放上被褥,还有干活用的工具等。
春寒料峭,麦苗返青。早上匆匆忙忙吃了早饭,我就和村里的民工踏上一生难忘的挖河之旅。我和本队的一个伙伴拉一辆车。他身体强壮,有过出河工的经历。行进中一人拉车,另一人坐在上面,刚开始是快步走,后来有人慢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跑起来,再后来就改成快跑。我在下边拉车狂奔,累得腿发酸,心发慌,呼呼喘气,浑身是汗。跑累了,另一个伙伴就从车上跳下来替换我,我跳上车休息,期间像接力赛交接棒一样车不停。因为我上高中时经常练习跑步,另一个伙伴也跑得快,因此我们的车没被前面的车落下。跑的迟缓者被甩到后面有二三里远,看不见踪影。从家到小白河工地估计有三十多里路程,我们从早晨走,没到中午就赶到了工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搭工棚用的苫布、苇蓆、棍棒、竹片、秫秸箔等,是用骡马拉的大车提前运到工地。工地上全公社民工共用一个伙房,做饭师傅比我们先到工地,他们早已支起简易厨房。炊烟在厨房的烟囱上升腾,做饭师傅已经在做中午的饭菜。
吃过午饭,人们以村为单位,在工段附近的野地里安营扎寨了,宿舍是现搭的工棚,工棚是在平地上竖起木棍搭一个门口,在离门口约十米远的地方竖起一根木桩,把长杉杆捆扎固定在上面,在杉杆上均匀放20多个竹片,两端埋进土里固定好。上边先搭苫布,再放塑料布,然后压上秫秸箔,为了防风还要用绳子固定好。工棚极其简陋,仅能遮风避雨而已。人们在里面把自己带的麦秸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防潮保暖,再铺上苇蓆。大通铺能容20多人,中间留一条小路,民工对头睡。各村的工棚都搭在河道里,民工遍布河道,像古代军队的营地,蜿蜒十几里,那阵势非常壮观。
挖河任务是拓宽、疏浚小白河。我们分成两组,一组给车装土,另一组拉车,每两个人拉一辆车。装土和拉车人员定时轮换。每车土都装满出尖。把土拉出300多米,爬上堤坡倒在堤外,筑宽堤坝。刚开始河坡较平缓 ,大家干起活儿你追我赶。
带工的大哥黑红的脸庞,壮实的身体,有三四年的出河工经历,他不是“监工”,也和其他民工一样每天拉车、装土,起带头作用。一次他们拉车走在我们前面,我争强好胜的劲头上来了,就拼命拉车想从他的左侧跑着超车。他看到后说: “哼!想超车吗?”也用全身力气拉车跑起来,这样并驾齐驱跑了二十多米,我们也没超过他们的车,只好甘拜下风,又跟到他们车后。
一天人们在装土时,从淤泥中挖出七八条黄鳝,每条长一尺左右,如获至宝。中午就用一个小搪瓷盆当锅,加上酱油、醋等佐料把鱼炖熟,鱼段呈酱红色。几个人如吃美味佳肴。当时我蛇鳝不分,不敢品尝这美食。
随着挖土向河底延伸,河坡越来越陡,土湿路难行,劳动强度加大,爬坡越来越吃力。河槽底部是淤泥,能把土装出车帮一尺多高,成为一个泥垛,拉起车来压的车轮辐条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时常有辐条被蹾断。拉车上坡时猫着腰,躬着背,每拉一步都非常吃力,两人不一齐用劲拼力拉,车子就不动,举步维艰。时常有人用大力而挣断拉绳,摔在地上。多日的拉车,我的肩膀被腰带宽的绳套摩勒,从疼到红肿破皮,最后长出一层层厚茧。上衣的肩膀到背部也被磨出一寸多宽,半尺多长的口子,衣服上汗水蒸发,带着白色的斑斑盐渍。
装土时挖到下面黑土层,又硬又粘。脚用力蹬几次铁锨才能插进土里。当挖出水时,端起一锨泥土装车,根本甩不出去,又沉呼呼地带回三分之一。只好在每次挖土前,先把锨头在水里蘸一下再挖,会沾的好些。
参加这样繁重的劳动,场景有时沉闷,但是拉车也有撒欢的时候,个个生龙活虎,干劲十足,大呼小叫。人们干活不惜力。有时拉着空车向回跑,直接从陡直的河坡跑下,为了增加摩擦力,减小冲力,使车尾拖地,稍微不注意,车轴出槽碰到小腿上,人屁股、肩背着地四脚朝天仰翻在地上,车轮早已跑出二十多米远,引起民工一阵哄笑。
由于长时间高强度劳动,一次我右脚后跟以上的肌腱处出现红肿,一扭动脚能听到发出轻微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得了腱鞘炎。我只能用右脚掌着地咬牙坚持拉车,中午,一瘸一拐的去抬铁桶帮大家打饭菜。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我不能装熊,因为这次来挖河工地,是我自己要求的。一天公社带工领导召集各村带工人员去开会,带工的大哥出于对我的关心照顾,让我代替他去开会,利用这难得机会休息了半天。我又拿药洗脚消炎,使病痛慢慢好转。带工大哥对我的关照帮助,让我永记心间。
民工们一天三晌就干一样的活,劳累枯燥,说累的要死也不为过。有一个工友瘦弱身材,脸被晒得黝黑。一天下午干活期间,他对另一个三十多岁的民工说:“咱们每天这样累死累活地干有完吗?”那个民工不加思索直爽地说: “没完,有口气就得干!”劳动一天,他感到疲惫不堪,晚上躺在地铺上,思绪万千,翻来覆去,夜不成眠,半夜毅然出走。第二天早晨大家不见这个民工的踪影,非常着急。带工的急忙回家去找他,也没有看到本人。只好让村里另派一个人来顶替。过了两天,这个民工才从外县辗转回家。
工地上民工的主食是玉米面蒸的窝窝头,早晨吃的是咸菜条,中午经常吃白菜、粉条、豆腐熬的大锅菜,有时白菜换成土豆。隔两三天中午改善一次伙食,在菜里放点肉。蒸小麦面卷子,一个重一斤二两左右,七寸多长,有拳头那么粗,一股碱面味。出力气大,个个能吃。我们一般人每顿能吃一个。有的民工饭量特别大,一顿能吃下六个窝窝头。刷碗就在几十米远的一个水柜里。水柜面积超过一亩,水里面浮游着微生物,早晨经常听到蟾蜍低沉缓慢的“呱、呱”叫声。
挖河的都是青壮年劳力,逞强好胜比谁的力气大是常有的事。跟民工打赌,若谁自己把一车河泥拉上15米多的河坡,那人输一盒纸烟。满满一车河泥足有五六百斤重,通常情况下需要二人配合使足劲才能拉上去。一个民工为了赢一盒烟,居然真的一路踉跄地蹬上了河坡。有时还练单手举车轮。
到了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躺在阴凉潮湿的地铺上,昏暗的马灯下,这边的老烟鬼“吧嗒”“吧嗒”抽着用劣质旱烟叶卷成的 “大喇叭”,臭脚味、汗水味、旱烟味合成一种特殊味道;那边有人高谈阔论,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在侃大山,说闲篇;还有知识渊博口才又好的人,讲起了《三国演义》中杨修为人恃才放旷,数犯曹操之忌,因“鸡肋事件”被曹操以“造言乱军”之罪斩首的故事。使人忘记一天的艰辛和劳累,枯燥与单调。
一天下午收工时,听说有的公社过来放电影慰问民工。乐的我抓紧吃完晚饭就找了一个同伴去看电影,走了有六七里路,附近村庄的年轻人也赶过来,人挤人,黑压压的一片。看完电影回到工棚估计已经过十一点,民工们都已酣睡。
经过两个多月奋斗,时至小麦灌浆,终于完成了小白河的施工任务,才拉车回家。
第二年春天,早已忘记了曾经的劳累,我又和本队的伙伴踏上了去唐河治污工程的征程。这是国家第一次大规模治理白洋淀污染问题工程。工地在高阳县西北边,安新县境内西南部。当施工任务完成将近一半时,一次堤上有一层土没有铺完,第二天就要用东方红履带拖拉机碾压,压实。要求清晨加班把土层铺完。我们平时天蒙蒙亮起来到工地劳动。那时没带钟表,这天夜间外面传来一声声的鸟叫,负责叫起的人从梦中惊醒,就叫人们起身穿衣去工地干活。当人们睡眼惺忪地在黑夜里装土拉车把这层土铺平,东方还没有发白。凌晨麦苗挂着露水,人们就躺在麦地边,穿着棉袄,蜷缩起身子打盹睡觉。天亮继续拉车干活,由于没睡好觉,太阳一出,人们就像刚栽的菜一样蔫了,头昏昏沉沉。由于拉土爬了河坡,不远接着爬堤坡,非常劳累。有三个民工年龄小,身单力薄,又是第一次出河工,到下午收工时已精疲力尽。他们觉得吃不了这碗饭,只好让人替换,悲壮地离开工地返回家。经过一个多月的劳动工程结束。
值得欣慰的是现在“引黄入淀”的水流经小白河,河面碧波荡漾,鱼儿畅游,人们在河边垂钓,成为高阳、任丘美丽的一景。每次回乡经过小白河,我都在心底轻声问:“小白河啊,你可记得我当年为你战斗过?”现在雄安新区唐河污水库也在进一步治理。
挖河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也已经成为我的回忆。我在挖河工地上留下过苦涩的汗水和硕大的脚印。这段经历是一种艰苦的磨炼,让人懂得了坚持,让我永远难忘。

关于作者:

冉昆仑老师是高阳县东留果庄村人,熟谙历史文化,给人的印象是儒雅中带着几分高古的气息。冉昆仑老师不仅仅对家乡的历史如数家珍,而且精于笔墨,常有文章现世,本篇“出河工”,就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真实还原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民工响应国家号召、根治海河的恢弘场面。如今家乡的孩子们,已经对洪水的危害没有了丝毫概念,却不能忘记我们那些勤劳朴实的先辈们,正是他们一步一个脚印,风尘仆仆,挥汗如雨,才给我们建设出了风调雨顺的家园。就让我们借冉昆仑老师这篇文章,对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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