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庄子
浪漫的庄子
一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象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
无论在我适意的时候,还是在我失意的时候,庄子就“好象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也正因为如此,怀着感恩的心情,我走访了庄子故里。
涉足蒙城,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关注脚下那片养育庄子的神奇土地。这泥土还是那泥土,万变不离其中。我们见到的庄子祠是公元一九九五年新建的,位于县城东北,涡河北岸的漆园旧址(庄子曾为漆园吏),建筑风格古朴凝重,似与庄子的汪洋恣肆及飘逸不大契合,尤其是庄子雕像朴拙如粗通文墨的老农。庄子会是这样么?或许。人不可貌相。不过,庄子像大而堂太小,俨然囚徒,这般委屈,如何逍遥!
在此之前,宋明两朝曾经修建庄子祠堂——
宋元丰元年(公元一零七八年),王竞到蒙城当县令。到任之后,他发现庄子故去千余年,而他故里却还没有一座纪念祠堂。于是,他在涡北漆园故址首建庄子祠堂。其中建有逍遥堂、梦蝶楼和观鱼台。出于庄重起见,王竞请当朝著名文学家苏轼撰写了《庄子祠堂记》。由此可见,王竞当年建祠仅从宗族祭祀考虑,或是打着这幌子,限定规模和祭祀形式,以免朝野儒家势力的反对。后来,黄水泛涡,庄子祠堂被水淹没。
明万历七年(公元一五七九年),吴一鸾出任蒙城知县,捐俸重新择地建祠。再建的庄子祠堂,规模宏大,前不能比。祠前有碑,镌刻“庄周故里”四个大字。逍遥堂居中,共计三间,中堂有庄子塑像。此外有梦蝶楼、卷篷、道舍各三间,鱼池桥一座。
明崇祯六年(公元一六三三年),蒙城知县李时芳维修逍遥堂,增建五笑亭,辟池为濠上观鱼园,并且亲撰《新修庄子祠记》。
目前的祠堂,仅有一圈围墙、一道影壁、
一座山门、一间堂小像大的逍遥堂,缺少相应的配套建筑和设施。除了野草,这里几乎没有其它绿色植物,可谓荒芜之地。令我欣慰的是,这里还有许多浪漫的蝴蝶,一会落在草叶上悠闲凉翅小憩,一会在半空中展翅飞翔。看着这些自由自在的精灵,我在默想:庄周作梦变为蝴蝶,还是蝴蝶作梦变为庄周?哪只蝴蝶是庄子?蝴蝶太多了,而蝴蝶都是相似的。
初读庄子是中学课本当中的《庖丁解牛》,但是老师说庄子是唯心主义,当时年少未作深思,直至以后读到李商隐《锦瑟》诗中的“庄生晓梦迷蝴蝶”后才想起庄子的《南华经》,也就重新找来读了,读了后也是长叹一口气,掩卷沉思:人生如梦,弹指一挥间而已。
庄子给人批判为唯心主义的恐怕源于他那个蝴蝶之梦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
这则优美的寓言绝不亚于格林童话。
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真实生动的一只蝴蝶,可以在花下翩翩起舞。自己觉得很美也很自在,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忽然醒觉,惊异发现自己还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子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庄子与蝴蝶是不同的两种物体,必然有分别的。于是,庄子就整日在神思这个问题,恍然觉得自己是庄子,又恍然觉得自己是蝴蝶,在思绪混乱之间求教于老子,老子指出: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庄子听后,如梦初醒,遂把世情荣辱得失看作行云流水,从此,庄子放弃了官吏的前程,开始周游访道。
夜宿蒙城旅社,我也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悠游庄子的世界……
二
尽管庄子谢世已经两千多年,但是当你打开《庄子》一书,就会感觉他栩栩如生地浪漫在你的视野里——
庄子“槁项黄馘”(《庄子·列御寇》),穿着“大布之衣”(《墨子·公孟》),“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时而散步于濠,时而垂钓于濮,“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
这就是庄子。他是一个漆园小吏,却是一个漆园傲吏!
JosiahRoyce说:“哲学家的生活是一种艺术性的游戏,不是尘世的情欲生活。”(《近代哲学的精神》)诚然,庄子的生活确是充满了艺术性的游戏意味,但他不沉湎于尘世的情欲生活,又无觉于外在世界的纷扰,无视于大千世界的诱惑。庄子曾经有过显达的机会,但却断然拒绝了。
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了两位大夫先去表达他的心意:“我希望将国内的政事委托先生!”
庄子持着鱼竿头也不回,遂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国王把它盛在竹盒里,用布巾包着,藏在庙堂之上。请问:这只龟,宁可死了留下一把骨头受人尊贵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
两位大夫回答:“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
庄子说:“那么,请便吧!我还是希望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
后来,又有人来延聘庄子。庄子诘问使者:“你没看见那祭祀宗庙的肥牛吗?披上绣花的单子,吃着丰盛的食物,等到一朝牵入大庙里去,虽然想做一只孤单的小牛,能办得到吗?”(《庄子·列御寇》)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亦有类似的记载——
楚威王听说庄子很有才干,派了两位使者,带着贵重的礼物,聘请他做楚国的宰相。庄子对楚国使者说:“千两黄金确是很重的聘礼,宰相也确是尊贵的职位。可是你们没有看见过祭祀天地时供神用的肥牛吗?养了好几年,养肥之后宰了,给它披上文彩的锦绣,抬到大庙里去,在这时候,即使它想做一头孤单的小猪仔,办得到吗?你们赶快走开,不要玷污了我!我宁愿在泥巴里游戏,终身不做官,只图个逍遥自在。”
这就是庄子!庄子就是庄子,他尽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存在。他不刻意去度量规划旁人,自然也不希望旁人多留意瞩目他。优游自在淡泊名利隐于江湖,甘心寂寞出世脱俗匿于荒野。庄子坚定地抛开了沽名钓誉的机会,这类逸事,经过正史的记录,更增加了不少的光彩。他对于高官轩冕确实有一种洁癖,倒不是故意造作的。
在一个混乱的社会里,庄子为人们设计了自处之道。在他所建构的价值世界中,没有任何的牵累,可以悠然自处,怡然自适。
检阅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太平盛世,儒学思想往往抬头,因为儒家确实提供了一套适于当时人际关系的伦理基础。于是,统治者也乐于将整个社会结构纳入伦理关系中,以维系社会秩序,使其井然。然而,历代毕竟乱多于治,每当社会动荡的时候,儒家思想顿失效用,而道家思想则应时而兴。因为道家并不抱持着冠冕堂皇的道德原则,而能深入人性,切中时弊,彻察动乱的根由;它正视人类不幸的际遇,又能体味人心不安的感受,对于饱经创伤的心灵,尤能给予莫大的慰藉。因而,中国历代的变动纷扰,对于儒家而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结果每每由道家承担起来。而道家集大成的人物,便是庄子。
我认为,今读《庄子》更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与意义!你看我们今日所生活的世界:现代高度机械化的结果,早已使得优游的生活成为过去。每个人只是急躁而盲目地旋转于“高速”的漩涡中,像是被恶魔赶着,匆匆忙忙地承受随波逐流。都市文明的生活,使人已不再和泥土或自然有任何接触,田园生活那种优美而富有情调的方式亦已被毁坏。集体主义的猖獗,使人民奋励的情绪被官僚化的教条压抑净尽,生动的精神被僵化的形式扼杀殆尽……这种种感受,使你接触庄子里,更能增加你对他的体味。
只要开始接触庄子,你便会不自主地神往于他所开辟的思想园地。那里没有“撄人之心”的陈规,没有疲惫的奔波,也没有恐怖的空虚,更没有压迫的痛苦。
凡是纠缠于现代人心中那些引起不安情绪的因素,全都在庄子的价值系统中烟消云散。他扬弃世人的拖累,强调生活的朴质。蔑视人身的偶像,夸示个性的张扬,否定神鬼的权威……总之,接近他时便会感到释然,在他开创的世界中,心情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三
庄子生活的时代也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像疯子一般追逐财富和权力。为此,许多人不择手段,以至于形成“无耻者富,多信(言)者显”〔《庄子·盗跖》〕、“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胠箧》)的残酷现实。庄子目睹这一现状无疑会有切肤之痛。
庄子生活非常贫穷。《庄子·外物》记述了庄子的尴尬——
庄子去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好的,等我收到地方上人民的租税时,我借三百金给你,行吗?”庄子听了忿然作色:“我昨天来的时候,中途听得有呼唤我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在车轮辗过成洼的地方,有一条鲫鱼。我便问它说:'喂,鲫鱼!你在这里干啥呢?’鲫鱼回答:'我是东海的水族。你有少许的水救活我吗?’我说:'好的,等我到南方游说吴越的国王,激引西江的水来迎接你。可以吗?’鲫鱼听了非常气愤:'我因为离了水,失去了安身之处。我只要少许的水就可以得救。你说这话,不如早一点到干鱼市上去找我吧!’”
尽管家寒,但是庄子并没因此堕落。请看《庄子·山木》——
一天,庄子身穿粗布补丁衣服,脚着草绳系住的破鞋,去拜访魏王。魏王见了他,说:“先生怎如此潦倒啊?”庄子纠正道:“是贫穷,不是潦倒。士有道德而不能体现,才是潦倒;衣破鞋烂,是贫穷,不是潦倒,此所谓生不逢时也!大王您难道没见过那腾跃的猿猴吗?如在高大的楠木、樟树上,它们则攀缘其枝而往来其上,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蓬蒙再世,也无可奈何。可要是在荆棘丛中,它们则只能危行侧视,怵惧而过了,这并非其筋骨变得僵硬不柔灵了,乃是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现在我处在昏君乱相之间而欲不潦倒,怎么可能呢?”
在那“昏君乱相”的时代,只有小人才能得志。庄子自己不愿意做官,对于当官的人也不会那么敬畏。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宋王派他出使泰国。他去的时候,只得到宋王给他的几辆车子,到了秦国,秦王很高兴,赏给他百辆车子。他回来国,见了庄子便说:“住在破巷子里,穷得织草鞋,饿得颈子枯槁,面孔黄瘦,在这方面,我可赶不上你;至于一旦见了大国的国君,就得到上百辆的车子,这就是我的长处了。”庄子回答:“我听说秦王得了痔疮,找医生给他治。谁能把痔疮弄破,就可得到一辆车子,谁能舐他的痔疮,就可得到五辆车子。治病治得越下流,所得的车子就越多。你是不是给秦王治过痔疮?怎么搞到这么多的车子呢?还是走你的吧!”(《庄子·列御寇》)
可以说,庄子和“单食瓢饮”的颜回是难兄难弟。由于营养不足,颜回三十岁不到就去世了;庄子倒真命长,一口气活到七八十岁,从文章的气势上看来,晚年依然精神抖擞!
如果庄子真是只靠编织草鞋维持生计,那和荷兰大哲斯宾诺莎(Spinoza)的磨镜过活有其共同的意义,他们都把物质生活的需求降到最低的程度,而致力于提升精神生活。
四
当时,齐国稷下学官收纳天下贤士,庄子以其才学完全可以前往,享受优厚礼遇,但他对此嗤之以鼻,不愿与这些“赐列第为上大夫”的游学之士为伍。清高的庄子朋友很少,最要好的恐怕就是惠施了。惠施何许人也?惠施与庄子同为宋国人,曾为梁惠王之相。他们年龄相仿,惠施大约生于公元前三百七十年,比庄子大一岁。惠施也是战国时期的哲学家,“其书五车”,“遍为万物说”,“以善辩为名”(《庄子·天下》)。
《庄子》记载了他们“濠梁之辩”——
庄子和朋友惠施在濠水的一座桥梁上散步。庄子看着水里的苍条鱼说:“苍条鱼在水里悠然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鱼,无疑也没法儿知道鱼是不是快乐。”
庄子说:“请回到我们开头的话题。你问'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这就表明你已经肯定了我知道鱼的快乐了。他们既是朋友,又是论敌。《庄子》记载了他们之间的许多辩论,这只是其中的一次。这个故事是很有名的,深受古今中外读者的欣赏。
庄子对于外界的认识,常带着观赏的态度。他往往将主观的情意发挥到外物上,而产生移情同感的作用。惠施则不同,他只站在分析的立场,来分析事理意义下的实在性。如果从认知活动方面来看庄子与惠施的辩论,他们的论说从未碰头;如果从观赏一件事物的美、悦、情这方面来看庄子与惠施的辩论,他们所说的也不相干。而只在不同的立场与境界上,一个有所断言(“知道鱼是快乐的”),一个有所怀疑,(“你既然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道鱼的快乐,是很显然的!”)他们在认知的态度上,便有显著的不同;庄子偏于美学上的观赏,惠施着重知识论的判断。这不同的认知态度,是由于他们性格上的相异;庄子具有艺术家的风貌,惠施则带有逻辑家的个性。
惠施是庄子最好的朋友,也是庄子最大的论敌。论才学,庄惠旗鼓相当,甚至有些思想也较相近,但就个性、气质与价值取向而言,庄惠却是大相径庭:一个超然物外,但又返回事物本身来观赏其美;一个走向独我论,即每个人无论如何不会知道第三者的心灵状态。
由于基本观点的差异,庄子与惠施在讨论问题时经常互相抬杠,而挨棒子的,好像总是惠施。在《逍遥游》上,庄子讥笑惠施“拙于用大”;在《齐物论》上,庄子批评惠施“非所以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在《德充符》上,庄子也说惠施“自鸣得意于坚白之论”。这些批评,庄子都是站在自己的哲学观点上,而他最大的用意,则在于借惠施来抒发已意。
据说,惠施为梁相时听说庄子将要替代自己,于是忐忑不安,下令全国搜捕庄子三天三夜。庄子闻讯径直去找惠施说道:“南方有鸟名为凤凰,由南往北飞行,不是梧桐不歇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甘泉不喝。但是,猫头鹰找到一只已经腐臭的老鼠却担心凤凰来争食,因而发出怒声:'吓!谁敢来抢夺我的食物!’你恐怕也是这样吧!”惠施被庄子抢白得面红耳赤,连赔不是。庄子一笑了之(参见《庄子·秋水》)。毋庸置疑,庄子与惠子在现实生活上确实有很大的距离;惠施处于统治阶层,免不了会染上官僚的气息,这对于“不为轩冕肄志,不为穷约趋俗”的庄子,当然是很鄙视的。据说惠施路过孟诸,身后从车百乘,声势煊赫,庄子见了,十分反感,连自己所钓到的鱼也嫌多而抛回水里去。(参见《淮南子·齐俗训》)
惠施死于公元前三百一十年。庄子为之送葬,并对随从讲述一则故事——有个郢人鼻尖沾上了一点白土,薄如蝇翼,请求石匠砍去。石匠抡斧便砍,去垩而不伤其鼻,郢人面容如初。宋元君闻之,也要石匠在自己的鼻上试验。石匠说:'我虽然还能那样做,但是施展技艺的对象已经死了。由此可见,这个技艺精湛的石匠必须镇定自若的郢人配合才能施展自己的绝技。庄子接着赞道:“惠施死后,我失去了辩论的对象啊!”(参见《庄子·徐无鬼》)在这短短的寓言中,流露出纯厚真挚之情。能设出这个妙趣的寓言,来譬喻他和死者的友谊,如此神来之笔,非庄子莫能为之。尽管庄子厌恶惠施的狡辩,但因其亡故而陷入悲叹之中,足见他对朋友的尊重。《庄子·天下》记载了惠施的“历物十事”,即十个名辩命题,使其思想得以传承后世。
五
怎样看待生和死,是人生哲学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人从死亡意识中获得了生存觉醒,又因生存的觉醒而厌恶死亡,否弃死亡。因而悦生恶死成为日常生存心理的基本内核。庄子认为人生的最大困挠就是来自这悦生恶死的深层心理状态。而这种心理是极不正常的,它根本就不能成立。生,并不因为你的高兴而来朝贺;死,也并不因为你的讨厌就不来拜访。因此,悦生恶死是人生的最大谬误。
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大宗师》)这里的命,应理解为事物的客观必然性。死生,它有如日夜的运行,是自然规律。庄子认为,既然死和生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现象,那么,人们就应该克制死亡所带给人的悲痛,不使哀伤过分伤身。
庄子还更进一步唱出一个反调,他针对世俗的“悦生恶死”,干脆来个“恶生悦死”。他说:“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绝疣溃痈”(《庄子·大宗师》),生不过是累赘恶瘤,而死正是这累赘的解脱,脓疮的溃破。对于“悦持恶死”的世俗心理他进行辩驳:“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意思是:我怎么知道贪恋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年少流落他乡而老大还不知回归呢?丽姬是艾地封疆守士之人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晋国进入了王宫,跟晋侯同睡一床而宠为夫人,吃上美味珍馐,于是就后悔就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庄子认为,那些死去的人正好与我们活着的人相反,恶生悦死。他想,活着的人既然总想呆在世上而喜欢生,那么死去的人从不见活转来不就正是喜欢死吗?为了证明死人是悦死恶生的,庄子讲了一个寓言故事——
庄子骑着一匹瘦马行走在通向楚国的古道上。凛冽的西风扑打着庄子瘦削的面孔,掀起他萧瑟的鬓发。庄子顾目四野,但见哀鸿遍野,骷髅遍地,一片兵荒马乱后的悲惨景象。夕阳西下,暮震四合。庄子走到一颗枯藤缠绕的老树下,惊起树上几只昏鸦盘旋而起,聒噪不休。庄子把马系好后,想找块石头坐下休息,忽见树下旁边草丛中露出一个骷髅来。庄子走近去,用马鞭敲了敲一个骷髅,问道:“先生是贪生患病而落到此地步的吗?还是国破家亡、刀斧所诛而落到此地步的呢?先生是因有不善之行、愧对父母妻子而自杀才到这地步的吗?还是因冻馁之患而落到此地步的呢?亦或是寿终正寝所致?”说完,拿过一个骷髅,枕之而卧,不一会便酣然入梦了。骷髅出现在庄子梦中说道:“先生,刚才所问,好象辩士的口气。你所谈的那些情况,皆是生人之累,死后则无此烦累了。您想听听死之乐趣吗?”庄子说:“当然。”骷髅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容游佚,以天地为春秋。即使南面称王之乐,亦不能相比也。”庄子不信:“如果让阎王爷使你复生,还你骨肉肌肤,还你父母、妻子、乡亲、朋友,您愿意吗?”骷髅现出愁苦的样子:“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庄子妻子病故。好友惠施前来吊唁,看见庄子盘腿坐地,鼓盆而歌。惠施便责问道:“人家与你夫妻一场,为你生子、养老、持家。如今去世了,你不哭亦足矣,还鼓盆而歌,岂不太过份、太不近人情了吗?”庄子说:“不是这意思。她刚死时,我怎会独独不感悲伤呢?思前想后,我才发现自己仍是凡夫俗子,不明生死之理,不通天地之道。如此想来,也就不感悲伤了。”惠施仍愤愤不平地质问:“生死之理又如何?”庄子说道:“察其生命之始,而本无生;不仅无生也,而本无形;不仅无形也,而本无气。阴阳交杂在冥茫之间,变而有气,气又变而有形,形又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为死。故人之生死变化,犹如春夏秋冬四时交替也。她虽死了,人仍安然睡在天地巨室之中,而我竟还悲哀地随而哭之,自以为是不通达命运的安排,故止哀而歌了。”惠施说:“理虽如此,情何以堪?”庄子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托付给)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于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生者,假借也;假借它而成为生命的东西,不过是尘垢。死生犹如昼夜交替,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死生都是一气所化,人情不了解此理,故有悲乐之心生。既明其中道理,以理化情,有什么不堪忍受的呢?况且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
庄子对其自身也复如是。庄子大限之日,弟子侍立床前泣不成声:“伟哉造化!又将把您变成什么呢?将送您到何处去呢?化您成鼠肝吗?化您成虫臂吗?”庄子道:“父母于子,令去东西南北,子唯命是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是仵逆不顺之人也,有什么可责怪它的呢?大地负载我的形体,用生使我劳苦,用老使我安逸,用死使我安息。所以既善于使用我的生,也就必善于处置我的死。弟子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弟子听了,竟呜咽有声,情不自禁。庄子笑道:“你不是不明白: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为伴,通天一气,你又何必悲伤?”
弟子道:“生死之理,我何尚不明。只是我跟随您至今,受益匪浅,弟子却无以为报。想先生贫困一世,死后竟没什么陪葬。弟子所悲者,即为此也!”庄子坦然微笑,说道:“我以天地作棺椁,以日月为连壁,以星辰为珠宝,以万物作陪葬。我的葬具岂不很完备吗?还有比这更好更多的陪葬吗?”弟子道:“没有棺椁、我担心乌鸦、老鹰啄食先生。”庄子平静笑道:“在地上被乌鸦、老鹰吃掉,在地下被蝼蚁、老鼠吃掉二者有什么两样?夺乌鸦、老鹰之食而给蝼蚁、老鼠,何必这样偏心呢?”
庄子认为,生是死的连续,而死是生的开始。死不过是生的转化,生死是有循环性的,正像大自然时令的运行一样。死不是坏事,死只是一个阶段的结束,当这一阶段完成了,另一阶段就开始,似乎死也像乐谱上的休止符,又像计算机上的ac(a11clear)按键,等a11c1ear之后,又重新算起。
对于死生的要义,庄子以一句名言来表达:“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古时以动物脂肪裹薪而燃,用以取光取热。取光者名烛薪,取热者名彝薪。无论烛薪、烫薪都有烧完的时候,但火却可以一传再传,无穷无尽。譬喻形往而神存,薪尽而火传。我们的形体虽有死亡的一天,但是我们的精神和思想,却又藉着教育和文字,一代一代传下去,永无止息。
庄子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言: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淡然独与神明居。庄子者,古之博大真人哉!
我喜欢浪漫的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