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四章 芙蓉影暗三更阑·巧遇

芙蓉影暗三更阑

我愧疚不已,忙道:“菊花阿姨,我只是随便一问,有点、有点好奇。”

菊花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怪不得大小姐怀疑。朱若兰对外已然死了十几年了,嘿嘿,嘿嘿!……论理,菊花应该陪着大小姐一起上京,只是我要照顾一个人,没法脱身。况且那贱人怕我,她见我出来,说不定反而不会现身,你就没法报仇。我刚才试你的功夫,根底很好,但这么多年了,她也在上升,所以我想你还未必能制得她。我教你克她的剑法,担保她遇见你时缚手缚脚施展不出。大小姐要防这贱人的,是她千变万化的易容之术,以及无处不在的诡计,倒非她的武功。论起心机,菊花可万万不是人家的对手,看起来,大小姐倒是令人放心的。”

我脸上微微一热,料不到她看事这样犀利,处处一矢中的。她想必看出了我深夜坐等的用心,才有心机之论。

菊花思忖了一下,说道:“谢帮主安排静室相见,固因事出机密,也是有意安排。不然菊花寸步不出,岂会知道大小姐已经归来?她当然猜到,菊花见到小主人,一定会夜来探访,但我仍不想惊动这园子里任何一人。以后每夜二更,菊花都会在此恭候大小姐。我们满打宽算它半个月,要克制朱若兰,应该够了。”

她说得意气飞扬,对自己身手当真自负已极。这也难怪,想当初传言纷纷,道这清云内武功最高者,不是慧姨,也不是我母亲,却是这位出名戅直“鲁钝”的菊花。我答应了,她即告别,向山谷的另一边如飞掠走,顿失所在。

我百无聊赖往回走。

回转清云,我本以为做足了准备,来迎接一桩又一桩我不能接受,然而又不能不接受的事实真相。

却仍被这纷纷扰扰而来的事端拨乱了心弦。

我多了一个亲人,也多了一个仇人。

母亲常自牵挂的菊花,和被清云所鄙弃的大师姐,此起彼伏,不断变化着形象,交迭着,挤满了我的脑海。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搬出园去住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静夜之中,清晰而分明。而且,这个声音,好生熟悉。我愣住了。

“我不是讲过了,我祖母来了,我不能不回去。”

那是质潜!一向淡然慵懒的语气之中,仿佛有点不耐烦,露出一丝不悦。

我立在黑暗中,移步不得,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再为质潜所发现。

只是苦笑,我怎地便和他如此有缘,每当他幽会,每当他最不愿意被人发现的时候,怎地总让我碰着了他?

“你祖母好多年没来了。”先前说话的那女子幽幽地说。我现在自然猜到了是银蔷,似有所顾忌质潜几将压抑不住的怒气,她小心地转开了话题。

“是啊。”

“可你一年到头忙着生意,也就这几日有闲住进来,好容易……”语带呜咽,半途而止。

宗质潜没有答言,但,大约把她揽进了怀中,或者有什么其它表示?因为她接下来又有一些喜悦,夹杂些许嫉妒:“她老人家倒热心,又来帮你物色孙媳妇了。”

“我自有我的主张,她们都管不着。”

“那你的主张呢?”银蔷的尖锐只要一点点由头,便如水溢出,“永不娶亲,还是,娶文大姐姐?”

“胡说什么?”质潜想必是皱着眉的,语气淡淡的。

银蔷气恼地叫了起来:“我胡说!是我胡说吗?——你为她画的像,你为她画的像……我……我……”

质潜笑说:“小蔷,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我说了多少遍,那无非一张画而已。你想想看,我为你画过多少了?你十五岁生日及笄像,第一年你夺了武魁,还有我们偷偷跑到白帝山去玩……简直多得数不清了。除了你的,我画得最多的要属自然风光,是不是意味着我和春光秋韵去结亲?”

银蔷轻声说:“质郎,我和你相处这么些年,别的并不敢称了解。只有一点,我决弄不错的。概凡你说一件事,离题千万里的,那件事恰恰是你最关心的。”

“……我做的事我会负责。”他略带疲惫的声音于清夜中响起,分外惊心,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这次上京回来,便和母亲挑明,我娶你。”

“你母亲不会同意的。”银蔷气苦愁恨,“只差没拿锣鼓当她的面敲起来了,她岂有不明白的?只是装聋作哑,一门心思要文大姐姐……”

质潜竟然淡淡笑了:“当年我祖母也一门心思要第四代帮主做她的儿媳妇。”

质潜祖母,即叆叇第三代帮主,白若素。

宗家号称天下首富,白若素通共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宗华。白老夫人择媳,自然首先在清云十二姝中物色人选。最合适的便是慧姨,她觉得唯有一帮之主,才可以配得上她那首富儿子。而宗华不告而娶的妻,却是那个顽劣得把白老夫人气得几乎呕血的刘玉虹。

我凄然自嘲地微笑。这真是宿命般的轮转啊。当年自主婚配的刘玉虹,如今却设法干涉儿子的婚事。

虹姨的意思确实再明显没有了。可以想见的是,她和白老夫人的用意不同,老夫人当年或是爱才,而她仅仅出于对往事的歉疚。文锦云,比之刘银蔷,武功不如,容貌不如,论起明快决断的性格,那是更加不如了。就连家世也不如,银蔷是绫姨的独生女儿,凤凰一般骄傲,明珠一般娇贵,我却只是父母双亡、亲友沦失,依附于清云的孤女罢了。

对话仍在继续:“质郎,你别说我多疑。老夫人好多年没回来了。这一年她回来,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罢?”

“她想回来见一见锦云,这可以理解的。”质潜耐心解释,“毕竟,三夫人是她最疼爱的人。”

“最疼爱……最疼爱……”银蔷轻轻哼着,“每个人都最疼爱她呀。”

“你说谁?”

“还有谁呢?”银蔷诮笑,“自然是你的——云妹妹。”

“小蔷,你不可以这么讲。”质潜的声音第一次显得严肃,他顿了顿,“其实没有人最疼她。一个也没有。”

他悠然说道:“慧姨变了,不再是从前的慧姨,操不起那一份心思了。我妈妈,你母亲,只是在尽着……未尽的情谊,根本不会关心她的想法。其他人,更在利用她而已。至于你我,也不再是与她从小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伙伴了。”

“堆雪人,打雪仗?那是你和她罢?我可没这个记忆。”银蔷冷笑着道。

质潜轻笑,语气又有点不正经了:“没这个记忆,从此时此刻起,我叫你有这个记忆好不好?”

凉风袭来,我遍体生寒。伸手一摸,脸庞上不知何时,早已落满冷泪。

猛然间大梦初醒:这本是我不该听到的私语,我却一句句收入耳中。

不被他们发现还好,万一发现了,我将置身于何地?

我一点一点弯下腰,山脚背阴的低洼间,遍是昨夜雨后泥泞。我取出丝帕来,抓了一把,轻轻涂沫在裙子下摆,把帕子丢弃。

四野悄悄,声息全无,仿佛周围从来没有人似的。

我以正常偏快的速度行走,不出十来步,脚下踩到一根松枝,发出“咯”的轻响。

立时惊散那一对露天鸳鸯:“谁?!”

稍比他们晚一些,我也出声:“是谁?”

那边一顿,质潜略带怀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是谁?”

脚步窸窣,质潜自暗中快步走出。深夜私会,他仍着一袭白袍,一付似笑非笑、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懒洋洋的神气,眸光却出奇锐利。见到了我,他双眸扫过我一遍,看到了我裙脚的碎泥。微微一忖:“你从浮翠庭过来?”

我暗暗好笑,人太聪明了当真也麻烦,微笑着招呼:“原来是宗大哥?”

质潜目不稍瞬,只吐出两个字:“真巧。”我不免心虚,转首不答。

耳边传来银蔷带笑的语音:“是呀,大姐姐,真巧。——这么晚了,你从……浮翠庭过来?”

她已走了出来,有意无意挡在质潜身前。

娇红软腻,一抹轻嫣。黑暗中有一点光芒泠泠闪烁,那是质潜额覆的宝石。这点光芒,犹如不知何方降落一粒飞尘,飘飘然轻触我心上最柔软之处,我垂下眼睑,轻声说:“是的。”

“今早,不是才去过?”质潜生硬且无礼,“现在又去干什么?还偷偷摸摸翻山越岭的过去!”

我不禁张口结舌。质潜还是少时的脾气,不给人留半分颜面。幸而银蔷在我之先抢白他:“大姐姐去哪里,用得着你管么?”

她笑盈盈的上来,牵住我手:“大姐姐,我和质郎,方才也正提到你呢。”

我虽想问“说我什么”,但素来不擅伪作,明明把他们的对话听在了耳中,这句话在舌尖来回打滚,便是问不出来。

银蔷并未在意,她神情之间,显见得很是欢喜。我的欲语还止,只能加深她对我的认定,心头疑云一去,她的态度立时多了几分我这次回来她从未表现过的亲昵,更带三分讨好,似补偿日间的敌视:“姐姐,不如把他也叫进来呀?是谁?我去和我妈讲。”

云十洲 | yunshizhou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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