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闻琴解佩 5.毁灭
沈慧薇噗嗤一笑，忍不住插口：“闷死不会，不排除活埋的可能。”
吴怡瑾脚步停了下来，看见面前突兀冒出来少年装扮的人，并不吃惊，只微微笑了笑：“是你？”
沈慧薇笑着说：“是啊，是我。”
很简单的问，很简单的答。两两相视，莫逆一笑。
成湘莫名其妙望着这两个人，心里满不是滋味：“这臭小子是谁？”
沈慧薇踮起脚尖到他背后看了看，惊喜呼出：“帮主！”
“嗯，水牢里只帮主一人。”吴怡瑾先回答了肯定是对方关心的问题，主动伸手握住她，“上面好象不大对头，是烧起来了吧？得快些找路出去。”
“呃……”沈慧薇苦笑着道，“我进来的时候，切断了地宫对外联系，现在要出去，似乎真有些麻烦了。”
呆呆瞧着那对谁都是若即若离的少女突然表现出来的亲热，和那个中途杀出来的油头小子携手而行，交头接耳。成湘简直气炸了肚子，沈慧薇的声音只在耳朵旁边嗡嗡作响，愣是进不了大脑，半天方才冷醒：“什么，切断了地宫对外联系……就是说，真的有可能被活埋啰？”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隆一阵阵巨响，烈焰腾天，熊熊映彻了半边天空！
那些本来遥远模糊的声音一下子近在咫尺。——火烧、梁塌、房倒，以及人声喧哗！
※ ※ ※ ※ ※
已经烧了足有半夜，明碧楼斜斜欲倒，无数人影在其中窜逃。然而望出去，尤为诡异的是，这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只有一些完全没有武功的男童女侍，平常明碧楼八条通道上一百二十八个严密守卫的武林高手，居然一个也没发现！
那些惨绿轻红的少年男女惊惶奔逃，夺门而出。然而扑到门边，便被一阵阵箭雨和刀光逼退回来，呼救、哭号，哀声四起。
“救命啊……救命啊！”
“徐夫人！夫人！”
“我要出去，让我出去！”
一根房梁倒下，重重砸在几个不及奔逃的少女身上，哀呼登时停止。
吴怡瑾的手忽然变得冰凉，一出地底，就见到这些，方才见到故人涌出的那一丝喜悦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间惨剧击得粉碎。沈慧薇无言地握紧她，忽然发力，朝外冲了出去。
“谁在放火！谁敢造反！”
火堆深处，传出来凄厉尖叫，如夜枭绝望的呼号。
“我是江湖首盟，我是受到朝廷诰封的江湖首盟！谁敢冲进来造反！是有死罪的！”
那是徐夫人。好不容易从镜厅里光影涌动的机关反噬逃出来，却已身负重伤。若非沈慧薇此时劈开了地宫与外界的屏障，她根本无力逃出。然而，逃了出来，却见到这样一幕人间地狱。半世心血，都化作了扬天一场大火。
她陡然见到牵手在一起两个人：“是你！是你们！”她咬牙切齿笑了起来。猛然间，赤手伸入火丛，举起一根什么东西，朝沈吴身上砸过来。
“是你们在捣乱吧！是你们毁我半生基业！”她尖叫叫，“好，很好，我要你们陪我殉葬！”
她神智几近疯狂，重伤之下，气力平添几倍。沈吴连连倒退，不得已分了开来，沈慧薇气极骂道：“你这个疯婆子！在火里你打什么！要打出去打啊，火不是我们放的！”
徐夫人笑道：“出去？出去！出去给外面做靶子！哼哼，你们都想我死，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足足有十二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吗？黄龚亭！干儿子！哼哼，你好！你好啊！我就知道是你！你毁了我——”
她身形迟钝，眼见无法追及沈吴，大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便是一倒。
她死了！
沈吴惊愕不已。虽然都有想过取这个恶贯满盈女子的性命，却未料着她在这样众叛亲离的情况下死去，说不出的情绪油然滋生。
“走吧！”沈慧薇看了看追上前来的成湘，伏在他背上的白帮主也在咳嗽，但似乎与性命无碍，只是被烟火气熏的。她握紧疏影剑，“外面弓箭不停，看来仍有一场硬仗要打。”
成湘出来得稍迟，只约摸听见几句大叫大嚷，没有见到动手的情形，他没在意，刚巧从徐夫人倒下的地方跨了过去，募然脚踝一痛。
“别走！”徐夫人狞笑，“别走！反正都要死了，陪我一起死！”
成湘应声倒下，沈吴大惊来救，但见白帮主跌到了另外一边，那两人滚在一起，徐夫人两手掐住了成湘颈项，在浓烟烈焰之中翻翻滚滚。
吴怡瑾一指点向徐夫人后背，但两人翻滚不息，她点不下去。成湘厉声道：“别过来！这女人疯了！”
徐夫人红着双眼，瞥见她，咯咯笑道：“你也一起死吧！”
竟然舍弃成湘，又向她抓来。成湘趁这一时空隙，一把抓住徐夫人背心，用力把她推了出去，但他自己也身不由主被勾着带动了两步，吴怡瑾拉住他。
“呀！”忽然间，头顶一根大梁，经不住烈火燃烧，终于轰然脱落下来，朝着缠斗的三人正面砸下来。怡瑾轻声惊呼，再也顾不得其他，从后面抱住成湘，闪电般掠退出去。
“轰隆！”
“啊——”
在那惊天动地连续响起的响动里，房屋正梁落了下来，压在徐夫人身躯之上。她凄厉地叫了半声，再没了声息。
这才是真正死了。
横梁之下，徐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不明白，至死不明白。积聚了十二年的力量，翻覆之间风云变色，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会虎落平阳，彻底输给了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初生帮派，那样一些尚未长成的少年男女？
吴怡瑾低首去看成湘的伤：“你怎么样？”
成湘忍痛，皱着眉一手拦住：“别看，很可怕。”小腿部分，生生被徐夫人咬下一块肉来，血肉翻卷，“你不要看，太肮脏了。”
“发什么呆，快逃呀！”
死里逃生，一阵惊惶过后，在旁边救起了白帮主的沈慧薇忽然这样惊呼！
屋脊失去正梁，这一层楼再也没有办法支撑得住摇摇欲坠的屋顶和墙体，如泥沙泻顶般倒了下来。
冲出了火场，无数剑戟混合在冬夜的风声里呼啸而来，视力还无法适应刚刚从火里冲出来的强烈光照，吴怡瑾护住了成湘，沈慧薇护住了白帮主，一时之间，两人除了自卫而外，都失去了攻击能力。
“停！”督战的黄龚亭猝然下达命令，目瞪口呆地望住从火场里出现的那人儿。他再也想不到，将倒未倒的火场里，居然会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少女跑了出来。
“你们、你们……”他几近口吃。
仇人意外相见，吴怡瑾一颗心登时绷紧，本来扶着成湘的手，猛然用力抓住他在撕斗过程中弄出来的伤口。成湘咧咧嘴，感到她此时情绪不同以往，忍着没有作声。
“他是……黄龚亭！”吴怡瑾低声，微微颤抖，“师父、师父是被他害死的！”
“冷静些。”
成湘把“他是中了血婴之毒才死”这句话生生咽下，只说，“现在不是报仇的最好时机。”
的确。现在不是报仇的最好时机，吴怡瑾也知自己这一方，她和成湘都受了伤，白帮主更是在水牢里受尽折磨，虚弱不堪。何况，对于那个正式的朝廷命官，而不是半在野半官方的江湖首盟，毕竟动手的羁绊和顾虑要多上许多。
成湘搂住她，低声道：“不要看，你不要看他。什么都不要想。这是棵墙头草，现在仿佛对我们没有恶意。仇是早晚要报，但不是现在，我们犯不着硬拚。”
沈慧薇迎上前，早已猜到了是黄龚亭临时反戈，对于这样的会面毫不意外，从从容容微笑说道：“黄大人，真是有缘，在哪里都见到您。”
黄龚亭严厉地说：“你们在做什么？”
沈慧薇笑道：“黄大人所来为何？”
然而，黄龚亭却忘记了回答。
他的眼睛，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白衣少女在一起始的震惊以后，甚至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放下肩上搭着的少年，弯腰俯视，那少年嘀咕着什么，用手去挡住小腿，她一把拍开，撕下一幅衣襟草草地先帮他把伤口包扎起来。——黄龚亭失神地看着，忘记了回答。
风吹开罩住面容的轻纱。她那长长迎风荡漾的秀发，和那一双宛如深山里神秘湖潭般的眸子，仍是那般绝世光华，那一种幽静出尘冷若冰霜的华美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只不过，过往的痕迹，倒底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她原本便那样的波澜不惊，原本便那样的落落疏离，而如今，她那与尘世的渊源，那般血浓于水、予生予死的牵缠瓜葛，似乎也因这场劫难而变得更加闪烁不明了。
曾经有过的眉间清纯，面容里偶尔现出的稚气，在一场劫难中已被消除得干干净净，岁华沧桑暗上眉头。……这是自己带给她不可磨灭的伤害！
黄龚亭阵阵心痛，吃力地答道：“江湖首盟徐夫人，豢养血鸟，为害苍生，我奉总督大人之命，围剿徐府。”
沈慧薇道：“不止。她还涉嫌谋害前任江湖首盟，更对宗家意图不轨，私扣人质，谋权害命！”
“哦？……前任江湖首盟？私扣人质？”受两句重炮一击，黄龚亭收回些许恍惚神思，总算想起了眼前的对手，以及那夜山谷中的神秘老人。从那边回来，他便决意与叆叇交和，暂时不惹这个看不透的帮派。
他勉强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容，阴森森地说：“不错，她罪恶滔天，百死莫赎。——沈姑娘，魔帝前辈，打算何时重驻首盟府？”
沈慧薇脸上笑意未泯，道：“黄大人，很盼那位前辈回期颐吗？”
黄龚亭呵呵笑道：“当然——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在下这里虚位以待。”
他一挥手，围住首盟府邸的武装卫士如潮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