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真的有成跟亏吗？
那刚刚是岔题了，回到庄子讲的：
如果你有本事，让你的爸爸妈妈不执着于你，那你有没有本事更进一步，让你的爸爸妈妈也不执着于世上的所有东西？
庄子讲到这里，他的意思是说，到家认为的孝顺和爱，目标是在这个地方；
但一般人认为的孝和爱，只在对爸爸妈妈好一点的这个位置，我们的目标在一千公里远的地方，而我们有能力跑一千公里远；
你的目标只在一公里远的地方，你只是跑到一公里那么远，在一公里处回头没看见我，你不可以嫌我比你不会跑吧？
我觉得庄子这个说法，也可以说是相当诡辩了啊，但是，也有某个程度的真相。前面讲过的『道隐于小成』，我们人把目标设定得太低了，忘记在更高的地方还有更大的幸福可以追寻。我们也别说道家的目标是爱人就必须要爱到如此境界，虽然庄子是这么讲，但那到底只是他对别人意见的反驳而已。
下面，讲了『道亏爱成』之后，庄子一不小心又讲回他个人的私事，又忍不住讲惠子的坏话了；他说：这世上真的有成跟亏吗？道亏跟爱成，从某个角度来讲，我们人现在这个样子，或者说我们现在这个大左脑型的社会，真是太不好了。但是这个『太不好』是真不好吗？也许在这个太不好的世界，我们才能够锻炼心力。有没有可能在灵魂的世界，因为想要锻炼心力，所以才制造出这个超级不好的世界？我当然不能替灵魂世界回答，但这真的很难说。
如果你今天是在庄子说的那个至为完美、人连别人是别人都感觉不出来的、众生一体的混沌世界里，那我今天怎么会有韩剧、美剧、日剧的狗血可以看？
日本小说之神贺直哉有一个小短片叫<好人物夫妇>，那篇故事就证明了；当主角都是好人，完全没有谁有毛病的时候，是没有故事可以写的——啥都闹不起来嘛！就冲着我有这些剧可以看，我也觉得这不完美的世界真的很好。这个不美好的世界、这么惨烈的故事，有它非常帅的一面。
所以他举了昭文氏弹琴跟师旷之枝策这些音乐家来说。那时候周朝的娱乐项目很少，但是，站在一个观众的角度，我还真的不知道，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如同上古天真之人那么完美，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美剧、日剧可以看；而且，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悲惨是不是真的悲惨，本质上也好难说。
我前面讲到美国有个男演员专门喜欢扮大坏蛋，但其实他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是相反的一种人。像是这几年的美剧里，大家公认最好看的是《绝命毒师》白老师，讲一个得了癌症的化学老师去做毒品的故事。那部戏的剧情，都是人世间很烂很烂的事情，可是对大部分观众来说，那个戏好看得不得了。
后来我再看那部戏的幕后花絮什么的，我才有一点想通那个戏为什么莫名其妙那么好看——当然这可能不是真的原因，那个戏本身就是设计感很好的戏啊——戏里的每个角色都活得非常痛苦，可是演这出戏的每个演员，在戏外都开心得不得了，感情也好得不得了。大概就像《甄嬛传》的剧组一样，剧组本身超欢乐，却一起做一个大家斗来斗去、痛苦得不得了的戏。所以我们这个世界的悲剧，看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眼中，到底是什么感觉？这都很难说；最可怕的故事背后，说不定有个超欢乐的剧组。
前两个月我在美国，阴错阳差地看到一处音乐舞台剧《Fun Home》。看了才知道，原来fun home，是funeral home（殡仪馆）的缩写。那个戏大概是讲一个女漫画家小时候家里的故事，把真人真事编成音乐剧。那时候我约朋友去看的时候就说：『哦，这是美国版的樱桃小丸子吧，我们去看樱桃小丸子，可能肤浅一点，不过没关系，看看吧。』
结果看完后整个吓到，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觉得说：哇，这个演戏的世界，居然可以完成这么重大的突破！
就这个戏以技术力来讲是这样子；它是讲一个四十岁的女同性恋漫画家，很好奇她小时候到底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回忆中设法拼贴童年跟大学时代的很多事情，探索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在她探索的过程里，才发现童年家里，有好多好多空白……
原来她的爸爸是一个没有走出衣柜的同性恋者，所以她爸爸常会在晚上偷偷溜到外面去搞男人，她妈妈似乎也知道这件事，但家人之间完全保持沉默，所有的消息都是封锁的，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是隐隐约约地，这个爸爸对女儿的性取向，有一种很矛盾的态度。
这个爸爸把自己的性取向遮蔽得非常紧密，但他看到女儿从小就喜欢穿裤子，不喜欢穿裙子，或者不别发夹，爸爸就会说：『你这样穿，别人都瞧不起你，爸爸不管哦。』用羞耻心去威胁勒索小女孩。可是等她上了学，爸爸又动不动送那种有同性恋色彩的书籍给她，让她又得到一种暗示，爸爸似乎在鼓励她：『如果你是同性恋，就勇敢当同性恋哦，你就出柜好了。』所以爸爸本身的矛盾，变成她在成长过程中的矛盾，她根本搞不清爸爸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在上大学的时候，终于发现自己是女同性恋，我现在出柜了。』结果她爸爸变得很沮丧，出门找了一辆卡车撞上去死了。
当女儿间接受到爸爸的鼓励，主张『我要勇敢地这样活』的时候，对她爸爸来讲却是太耀眼了，好像把爸爸照瞎一样，于是这个爸爸忽然意识到：我过去那种遮遮掩掩、粉饰太平的人生，完全都白活了，一点意义都没有！然后他就死掉了。
这是讲女漫画家在爸爸死后二十年，为了厘清过去的人生，而做出来的自传漫画。对我来讲，首先，这个家里面发生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比如爸爸去自杀等等这些烂透的故事，到最后却变成让我觉得好看到要死的一出戏。我真觉得，这些烂事非常有价值完成；这些所有的悲剧，只为了成为这出戏，一切都值了。
而且这出戏的技法，我觉得实在是太有道家的巧思了，这出戏的力道在于『没有什么』。这个女作家在探索她的童年受了什么影响，观众在陪他 进入那个回溯的过程，会发现，其实影响她最大的事，都是那些『从来没有被说出口』的事。甚至她爸爸想她告白的很多事情，都不是真正的告白，而只是欲言又止地说两句：『女儿啊，这个嘛……』然后就『……』一片沉默。
这出戏所有力道十足的地方，都是用不说来说，用留白给观众很深沉的心理撞击。看到一出戏能够进步到这个程度，再回头看我们中国跟台湾的喜剧、以及全世界的大众电影，一比之下就觉得，很多创作者都还没有成熟到能掌握这一层技术。
一般的戏，话都说得太多了。技术力越低的戏，越会透过主角呼喊出编剧或导演想说的口号：比方说人『应该要怎样怎样』；所谓的『message性十足』，会很直白地表态自己的意见，单纯文学的表现力就相对贫弱了。所以我们的戏，很多还停留在说那些说教式的『应该』，把作者要说的话，透过现场角色吼出来。这种落花随水流的戏，演完了就演完了，无法在你心中留下什么余韵。
那些没有说清楚的部分，才是最强而有力的。像我教诗词课就讲过，这些诗词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力道留存千年，因为它有太多的事情没有讲清楚。
所以，看过那出戏的大部分观众，都有一个共同的评语：『我们家不是这个样子；但，我们家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乍听非常矛盾的说法，的确是说到我们心坎儿里了；家，对于我们，正式这样的一个东西。就是那些『留白』的部分，让观众可以带入自己的人生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