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清|代沟:当两种生物钟相遇

1.故事

小刘,1995年人,今年26岁,当过兵,大专毕业。他想辞职的事已经在亲友之间传开。“国企都不干了?”“现在辞职出去能干啥?”“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福烧的了。”小刘在西安某机械厂工作,普通工人。受疫情影响,工厂效益不好,去年一整年工资都不行,最低的时候才两千多。面对家里养的两只猫,相处两年的女友,还有可能不久就要谈起来的婚事,他着急了,动了辞职的念头。

家里人当然不同意,原因很简单,第一,国企工作难得,家里人当时也费了不少劲,况且稳定有保障,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第二,以小刘的学历、能力、社会经验,现在出去还能找到什么工作?在和家人的争执之中,小刘气冲冲地说,自己女朋友考了个教师资格证,在培训机构上课就能挣八九千。再不济,海底捞的服务员至少都能挣三四千。世界这么大,还能没有自己挣钱的地方?

家人觉得他讲的这些都不靠谱,更像是一时气话,根本不足以成为他辞职的理由。在长辈们眼里,外面工作再好都是暂时的,青春饭肯定不能吃一辈子,哪里比得上国企?而且他现在急匆匆辞职,不是明摆着把包袱丢给了父母吗?万一找不到工作,万一考不到证,万一找了工作又干不下去......万一太多了,哪一个风险最后不是要靠老刘两口子来承担,快三十的儿子又抱回怀里,简直烧心。

小刘却有另外一套逻辑。当家人问他,另一个跟他同龄的工友怎么干得好好的。他说,他没房啊,不敢折腾。在小刘的逻辑里,自己年轻,在西安有房,父母都是公职人员,为什么不能放手一搏?他认为比起那个工友,自己有退路,有资本折腾,人不疯狂枉“少年”。

这一番理所当然的推理让老刘着实头大。小刘根本没意识到,折腾靠的不该是家里的资本,而应该是自己的本事。把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与风险变着法儿的转嫁给老刘,好像已经成了习惯。直到另一个长辈看不下去直接指出了他的荒谬,他才恍然大悟,不再做声了。

老刘倒是更愿意看到儿子的进步,起码现在有点儿想做事的冲劲儿,知道自己去考虑和规划未来了。尽管“懂事”晚了点,也比不开窍地好。另一方面老刘也说,小刘就是“着了没文化的活(方言,大概意思是吃了没文化的亏),遇事不会考虑,就想不到那个层面”。旁人调侃他,你都替他考虑完了,他想那么多干嘛?

回想起来,从小刘中学开始颓废自弃、掉进虚无迷茫的坑之后,老刘就开始操心。先是哄着儿子把高中读完,又想方设法送他去当兵,再安排他退伍后继续读书,毕业了又托朋友让儿子进国企,张罗买房,没两年又把儿子从小城市挪到西安。每一步都是尽心尽力,也的确都尊重了小刘的意愿。可是颓废死宅的中二少年哪里有什么独立意志,父亲讲的道理的确有理,但是凭他的经历阅历又怎么懂得理在哪里?对小刘来说,既然安排好了,自己又没什么其他想法,那就顺着走呗,有吃有喝有钱赚还不用操心劳力,何乐不为?

如果不是工资变少,现实难看,欲望又太多,小刘实在犯不着折腾。如果不是小刘这一番折腾,老刘也很难深刻地体会什么叫代沟。多年的矛盾积攒至今终于爆发,他们父子俩都不得不有些痛苦地承认,他们无法理解对方。小刘不懂为什么父亲总是认为他不行,为什么不支持他不相信他,为什么总是阻止他。老刘不懂小刘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脑子怎么就这么拎不清,更别说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

夹杂着复杂而浓烈的感情,父子俩总是一言不合就开火,时常让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儿。老刘明明是关心的话,在小刘耳朵里成了干涉和不信任。小刘明明是遇到难处想找父亲谈谈,而老刘说出的话却总是变成了否定打击与阻挠。

就好比老刘问小刘,过年时要不要去女方家里走一走。小刘听了蹭地一下冒了火,说自己早就和女朋友说过,但对方明确表示还不想见家长,不想弄得好像马上要结婚了一样。老刘说别人都打听到自家门上了,作为男方必须得主动。小刘又气又急,说自己不是没有主动,让父亲别再管自己的事。

老刘实在是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搞什么名堂,结个婚怎么就这么难。小刘也实在不懂家里人怎么这么多事,出去玩玩不香吗?为什么偏要操心自己结没结婚。他们两人对话永远像鸡同鸭讲,谁都无法进入另一个人的语境,而且情理纠缠在一起,永远辨不分明。谁能料到亲父子之间的沟通会这么难,明明近在咫尺,却根本像是远在天边的不同世界的人。

面对执意要辞职的小刘,老刘无可奈何。他一方面不想强迫儿子接受自己的意志,另一方面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儿子这一步失败,坑的可就是他这个爹。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过去的努力全都作废,同学朋友的人情了断,反正他做这些本就是心甘情愿,何必徒增儿子的心理负担。背着家里人,他感叹,“五十岁一过,人要认命啊”。

2.代沟

刘家父子的故事就暂时讲到这里。小刘坑爹坑的理直气壮着实令人上火,老刘心甘情愿让儿子坑也实在是让人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且就从他们的关系中抽身出来,从代沟的角度来理解一下吧。

代沟,简单讲就是指两代人之间很难沟通,很难相互理解。生活习惯、个人脾性上的差异或许还算不上是代沟,但是对自己社会生命的想象与安排的差异,绝对算得上是代沟。

人的一生很长,从出生到死亡,社会性一直在赋予生命以意义。就像花开花落,生老病死,人的社会生命也有节奏。文化在每个人的身体中都放置了一只生物钟,到了某个年龄段就不自觉得会去想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到年龄就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这就叫自然而然,没什么道理可讲。

问题在于,这四十多年发展太快,高度现代化、都市化的生活正在给年轻人,尤其是90、95后的身体里放置另外一只生物钟。他们可以不按老一辈人的表来走,也几乎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按他们的表走。

就拿老刘父子来说,小刘昼夜颠倒的作息,抱着手机宅在家,老刘虽然不理解,也还尚可忍受。但是小刘要放弃工作、拖延结婚,这就挑战了自己的认知。男孩子不立业怎么成家?不成家又怎么立业?不成家立业自己的任务怎么完成?可是在小刘看来,为什么要吊死在一份工作上?为什么要早早结婚?你的人生为什么要绑在我身上?

两个人的想法都不无道理。对老刘来说,生活很简单,上学、工作、成家、过日子,到什么阶段就干什么事。每一步都踩在点儿上,就对了。人的一生就应该这样来度过。但是对小刘来说,生活还是浆糊一样模糊的概念。生活是啥?两千块的工资就是生活?按部就班就是生活?虽然没想明白,但至少老刘想让他过的生活不是他现在想要的生活。他不要老刘觉得如何,他要他觉得。他要啥?不知道。大概是和女朋友住在大房子里撸猫打游戏点外卖随心所欲做个干饭人吧。

一个是从十多岁就开始按部就班生活的老刘,一个是从十多岁就被老刘按部就班安排过来的小刘。他们的成长环境、所处的时代不可避免地让他们形成了对生活几乎完全不同的认知。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

3.两代人,两种生活

老刘是1970年人,家里的小儿子,上面五个姐。十多岁考上中专学校,二十出头分配了工作,一下子从农民变成了工人,抱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工作没两年,由于父亲生病告急时说就想看着儿子结婚生子,老刘就匆匆忙忙结了婚。后来他跑去深圳帮同学做生意,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最终还是因为家中老母亲、妻儿以及众多姐姐们的牵绊,回了老家。

对老刘来说,他从一出生就注定要背负压力和责任。他是家中独子,珍贵的劳动力和农家希望。他是男人,是老刘家的命根子,姐姐们的靠山,父亲走后家里的天。贫穷、匮乏甚至是饥饿,让他太早就懂得什么叫穷人家的儿子早当家。而他身份的特殊性,早就在他不懂事的时候被潜移默化地认识和习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关涉着一大家子,他从小就知道。虽然上过学,也在80年代做过少年梦,但生活由不得他做梦,更不允许他去实现自己的梦。进入家庭生活后,仅仅是扮演好儿子、丈夫、父亲、舅舅、女婿这些角色就已经够他忙活得了。不过也正是在这个有些身不由己的成家立业的过程中,老刘成熟了,收起了年少时的梦,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这样的经历决定了老刘对生活的认知。上学、工作、结婚、挣钱养家、孝顺父母,这就是生活。人的一生,就是这样随着一件件事情的进行而不断加压和承担责任的过程。而生活的意义,就是完成它。人的价值,就在于在承担与负责中,贡献和感受自己的价值。正因为经历过,所以老刘懂。在他眼里,只有开始负重,才算得上迈向成熟,才担得起男人两个字。而小刘,还只是个男孩。

小刘呢,的确不像26岁的样子,更像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子。从中学开始,老刘就替他考虑好了一切。一直到工作,他都顺风顺水。虽然也是家中独子,但他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老祖母的大孙子,妈妈的心头肉,姑妈们的手中宝。从小到大,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也理所当然可以得到一切。在老刘早就开始当家的年纪,小刘正在迷茫和空虚中度过青春期。在老刘为得到一份工作终于可以为家庭做点贡献的年纪,小刘正在享受消费与恋爱带来的自由体验。在老刘已经抱着孩子完成了老父亲遗愿的年纪,小刘正在闹着要辞职并且怀疑婚姻的意义。

这就是差别。小刘经历的不是老刘当年的人生。在没有饥饿贫穷、不用承担责任、也不用为谋生而规划打算的漫长时间里,小刘除了消费享乐谈情说爱,又该怎么去寻找自己的位置?怎么理解“我是谁”?一方面,在长期的娇惯与保护下,他啃老坑爹已经成了习惯。另一方面,他多少读了些书,在消费社会养出了高欲望习性。所以他既有着极高的生活标准,又很难双脚落地勤勤恳恳去生活。眼光越来越高,能力又没上去。从小地方跑到大城市,步子迈得有点大,多亏老刘背后撑着。现在工资骤降,女朋友收入是他的好几倍,火烧屁股了。这才开始意识到什么叫现实,什么叫压力。

在老刘看来,小刘能有这个意识已经算进步。但对小刘来说,状况非常尴尬。要挣钱吧,没积累下经验资源关系,甚至没训练出吃苦耐劳的品质。要留在国企上班吧,天天重复劳动看不到上升希望还没什么钱。要边上班边做个副业或者考个证吧,他又觉得太辛苦下不了那个决心。可要是不动弹的话,拿什么给女朋友承诺?更别说结婚。迟早鸡飞蛋打。

上不了天也下不了地,凭自己立足扎根几乎不可能,回老家小县城更不可能,一边想着和爱人撸猫打游戏住大房子宅在家里做个干饭人,一边又不得不为钱发愁在现实面前低头老老实实做个打工人。偶尔热血来潮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冲动地忘乎所以,细想想不过是激素作祟三分钟热度总归是意难平。这就是小刘现在的状态。不能说他没有意识到责任。准确来说,是有点晚了。他过去没受过这种训练,更没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过。他发现仅凭自己根本不可能实现他所预期的生活,他现在也承受不了那些压力和责任,可是他人在西安又没办法不去预期,没办法逃避现实。就是在这种高欲而低能的落差下,在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下,他的行为显得复杂而无序,又冲动、又懒惰、又要自立、又想坑爹、又有行动、又自我麻醉。终于,他成了老刘彻底无法理解的一个年轻人。

按照老刘的想法,这两年就该给小刘结婚了,他心里的大石头也要落地了。谁能料到,小刘突然要推翻一切,工作也不要了,婚也不结了。老刘的生物钟彻底让小刘给破坏了。他很难理解,国企和婚姻,一个饭碗一个家庭,这就是立业成家,小刘怎么会这么抗拒。但是对小刘而言,这个饭碗不够大,这个家也撑不起,他想要更好的生活,可那生活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摘不着。在现实带来的焦虑中,他们父子俩都睡不着。一个生物钟紊乱了,另一个还在倒时差。

4.时代的钟声

在动笔之前,我从很多个角度想过这对父子的故事。比方说,啃老、代际剥削、生命周期、家庭权力关系等等。最后还是很笼统地选了代沟这个角度。深入家庭中其实会发现,没有非黑即白,也说不清什么是非对错。就好比这对父子,老刘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在每个阶段做着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事,他的确尽责。小刘又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从出生开始就被惯着长大,顺其自然地长成了“没出息”的模样。谁能料到父亲的好心反而害了孩子?谁能知道互联网城市化高等教育消费社会突然就改造了95后的社会基因?时代就这么变了,润物无声,在某些关键的生命节点上突然平地一声惊雷。

在一次愉快的亲友家庭小聚会上,小刘和老刘终于有了互相理解的机会。老刘忽然明白,小刘生活的那个城市,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世界。那里有什么挣钱机会,人们可以享受怎样的服务,人与人之间是怎么相处的,年轻人都喜欢如何打发时间,他都不了解。但是老刘感觉到了,那美丽梦幻而便捷的生活让小刘快乐的同时也让他痛苦,儿子不是没心没肺,反而是在压力下有些胆怯,有些于心有愧,却总是在他面前粗糙又冲动地掩饰着,他开始理解儿子了。小刘则竭力地证明着自己,慢慢讲出了他的考虑,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并且劝说父母去过他们想过的生活,别再盯着自己。他并不理解父辈的生物钟,也还没有成长到可以反过来引领和庇护父母的程度,但起码他们父子可以谈一些事情了。他在慢慢争取被父亲作为一个男人来对待,而不是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

谈话正酣,中场休息时,老刘和朋友各自点起一支早就戒了的烟。他们需要了解孩子,他们做到了,并且在交流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宽慰。老刘放下了父亲的心理包袱,讲起了他年轻时的梦。小刘也一改对父亲的抗拒姿态,大大方方地说笑起来。普普通通的家庭大概就是这样,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有哭有笑,有苦有乐,春夏秋冬一起走过。这就很好。

新一年刚刚到来,时代的钟声仍在家庭中回响。小刘会带着家庭画出怎样一幅新的生命图景?老刘的梦圆了吗?就等时间来回答吧。

20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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