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词坛的次韵之战:苏东坡反杀章楶,辛弃疾酣战陈亮

1

文无第一,但总免不了要比试一番。

文人相逢,经常诗词唱酬,这中间透着惺惺相惜,也不乏高手相互切磋的意味。就像两个江湖高手见面,明里握手致意,暗里比拼内力。握完手,两人哈哈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朝到了中期,诗词唱酬的形式已经花样繁多了,其中白居易和元稹开创的次韵,绝对是高难度的一种。

次韵,就是你写一首诗,我按照你的韵脚再来一首。这是对原诗的崇高致敬,同时也是对原作发起了挑战。

这个规则下,先写的人肯定占尽优势,而次韵的人如同带着脚镣跳舞。

可是,就是有些牛人,戴上了脚镣不但能翩翩起舞,甚至还能反杀原作。

2

在宋朝,次韵从诗坛流行到词坛,而且一位堪称大神级的人物横空出世,他就是苏轼。

苏轼到颍州任职,他听到歌女在唱欧阳修的一首词,词牌是《木兰花令》:

西湖南北烟波

风里丝簧声韵

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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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深不觉琉璃

贪看六幺花十

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

提到欧阳修,很多人会想到滁州,在那里他留下了《醉翁亭记》。但是欧阳修最心心念念的地方其实是颍州,他在此任职,晚年在此养老。

欧阳修曾经调离颍州,送行宴上,他写了这首《木兰花令》,赞美了颍州山美水美人也美。

一晃四十三过去了,苏轼再到颍州,听到依然有歌女在唱恩师的歌词,心中感慨万千。

于是,他提起笔,向恩师的这首词致敬。

次韵欧阳修这首《木兰花令》,有一个大难题,那就是“抹”、“滑”、“八”这几个韵脚不好押。

次韵就很难,次韵生僻的韵脚难上加难。不但带上了脚镣,还被逼到一个狭仄的空间。

但在,在这个狭仄的空间,苏轼依然游刃有余,写出的词完全不逊前作,甚至意境更开阔。

霜余已失长淮

空听潺潺清颍

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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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秋露流珠

三五盈盈还二

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

别的不说,“抹”、“滑”、“八”那几个韵脚,用得多么舒展流畅。

3

次韵史上有一首公认的神作,就是苏轼向章楶致敬了一首《水龙吟》。

章楶,宋朝屈指可数的文武全才之人。论文,他在礼部的省试中勇夺头名。论武,他在西北战场指挥对西夏作战,一举扭转了宋朝的被动局面,从此反守为攻。

章楶以杨花为题,填了一首《水龙吟》: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

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

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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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

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

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

这首词写得很好,章楶也很满意,就寄给好友苏轼。

苏轼看了以后,也十分赞赏,并回信说这是一首绝妙好词,本来不敢再次韵了,但是被词中的思念情绪打动,而自己也正思念那些朋友,因此还是勉为其难试一下。

于是,苏轼次韵又填了一首《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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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

这两首词各具优势。章词形胜,苏词神胜,两首词相映生辉。

章楶那几句“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描写杨花,曲尽其妙。

而苏轼避实就虚,别出机杼,开头一句“似花还似非花”就精准把握住了杨花的神韵。

而到了下半阙,苏轼彻底放开了手脚,妙句迭出。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意思就是一夜雨后,昨天的杨花化作今天的一池浮萍。林夕《当时的月亮》那句“当时的月亮/一夜之间化做今天的阳光”,与此颇有几分相似。

最后一句更是备受赞赏,“细看来不是杨花,滴滴是离人泪”,空中飘舞的不是杨花,那是离人的眼泪在飞。

章词虽好,工谨太过。苏词踩在别人的韵脚之上,却挥洒自如,比原词更开阔一层意境。

这是一流与超一流的差距。

因此,王国维评价说:“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

4

身为词坛的一代宗师,苏轼的词也有大把粉丝进行次韵。他的神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圈粉无数,从叶梦得到文天祥,纷纷次韵致敬。

这其中,还有宋朝词坛的另一位大神级的人物,那就是辛弃疾。

他也填了一首《念奴娇》,注明“用东坡赤壁韵”:

倘来轩冕,问还是、今古人间何

旧日重城愁万里,风月而今坚

药笼功名,酒垆身世,可惜蒙头

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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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叹黄菊凋零,孤标应也,有梅花争

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

万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

故人何在?长庚应伴残

不过,这只能算辛弃疾小试牛刀。放眼宋朝词坛,次韵方面最经典一战,就是辛弃疾与陈亮的交锋。

5

陈亮也是南宋的一位传奇人物,他的自我评价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可见,这个人多么有个性。

他与辛弃疾年纪相当,政治抱负相同,诗词风格相似,最难的是两人脾气也相仿。

当年陈亮去拜访辛弃疾,快到辛弃疾家了,要过一座窄桥,他的马迟迟不敢过去。陈亮大怒,拔剑把马头砍下。

这行为相当于开车抛锚,就把车给砸了。这是什么脾气?

辛弃疾在自家楼上看到了这一幕,大为惊异,怎么还有这种人,嗯,太投缘了。

不用多说,这两个狂傲不可一世的人,一见如故,都视对方为知己。

淳熙十五年冬,陈亮从浙江跑到江西探望辛弃疾,两人在鹅湖寺把酒畅谈。十天之后,陈亮告别离去。辛弃疾又想追上陈亮,让他多留几天。可是路上雪深泥滑,只好怅惘而归。

回来后,辛弃疾就填了一首词寄给陈亮,词牌是《贺新郎》。在词中,他叹息不该让陈亮早走,以致自己追悔莫及:

问谁使君来愁

铸就而今相思错,

料当初、费尽人间

陈亮收到信件后 ,读了辛词,深受感动,于是次韵一首《贺新郎》,安慰辛弃疾。在词中,他说:

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

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

但莫使伯牙弦

我们有着共同的抗金理想,哪怕天各一方,理想不动摇,友情就不断绝。

6

辛弃疾接到一看,被陈亮念念不忘抗金大业而感动。他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于是他又次韵填了一首《贺新郎》。

按说,到此时应该词穷了吧,但是辛弃疾笔走龙蛇,写出了经典名篇:

老大那堪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

笑富贵千钧如

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

重进酒,换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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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无两样人心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

正目断关河路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

看试手,补天

这首词中,辛弃疾再度怀念两人在鹅湖寺高歌痛饮的情景,“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陈亮志向远大却报国无门,他深感不平,“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他盛赞陈亮抗金的决心,“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最后一句“看试手,补天裂”。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大展身手,恢复大好河山。

太燃了!太爽了!太赞了!

陈亮接到辛弃疾的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他又写了一首,他悲愤地说:

据地一呼吾往矣,

万里摇肢动

这话霸、只成痴

他期盼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各路英豪各显身手,可如今雄心壮志被人笑为痴狂。

这都两轮了,改结束了吧?不,两人用同一词牌、同一韵脚填了四首词,陈亮依然意犹未尽,热血难凉。于是,他又双叒填了一首,他愤恨地说:

天下适安耕且老,

看买犁卖剑平家

壮士泪,肺肝

如今大家都在安享太平,卖掉宝剑买犁头。想到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悲伤得老泪纵横,忧愤得肝胆俱裂。

就这样,一来一往填词唱和,两位词坛高手进行着酣畅淋漓的交锋,两位壮志难酬的英豪互诉着胸中块垒。

世人冷眼相看,他们彼此温暖。

7

诗词唱酬,搞不好就像被拖进夸夸群,大家互放彩虹屁。

唯有高手与高手之间、知己与知己之间,才能在唱和中,文笔交锋、心灵碰撞,写出不朽名篇,友情也随着加深。

苏轼与章楶两人相互赞赏,即使章楶的堂弟章惇担任宰相时,把苏轼贬到岭南,章楶依然派人带着美酒去问候他。

辛弃疾与陈亮的友情,更是一曲南宋版的高山流水。

在诗词唱酬中,他们相互用欣赏的目光望着对方,更增添一份惺惺相惜之心。

如同刘正风与曲洋合奏一曲笑傲江湖,如同胡一刀与苗人凤激战上千回合,如同萧峰与段誉举杯痛饮。

待放下琴瑟、刀剑、酒杯、诗词,他们相视哈哈一笑,大呼道:“痛快啊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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