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玉米

若说小麦是细皮嫩肉的小媳妇儿,那玉米无疑就是身宽体胖的大野妞儿。对于人们这种偏见,玉米觉得很没有怨天尤人的必要,也并不妨碍她继续向小麦投去歆羡的目光。玉米就那么大喇喇傻呵呵的瞅着站着,使任何想要为之不平或惋惜的想法都变得有点儿可笑。于是,玉米就自然而然长她的了,终于长成大个子,站在黄土高原上,一站就是多少年。

想想吧,恰值金秋十月,往那黄土高原上走一遭,满眼红缨金盔绿甲的仪仗,在那沟沟坎坎侯着呐。风过处,猎猎有声,仿若刀枪剑戟摩挲,自有一种萧杀。若你被眼前阵仗威吓不前,那可才是上当。且不管它,自顾趋前,哈!原来是玉米!

滋溜!一只野兔被你的呼喊惊了,后腿踢着滚圆的屁股跳跳的向远方,空余一溜烟尘的怅惘。这时节,你且要见识那玉米将如何的妩媚了。

经过几个月发育生长,乡野村姑改换了她的模样,已出脱成半老徐娘,身子被一种生命的活力膨胀,那怀中婴儿庶几呼之欲出。这时,你睃睨不止,每个都忍不住想要亲一口,而终于瞅定最胖那一个,剥去葱衫水袖,你禁不住要去掐,嘚啵!那才叫一个鲜嫩多汁。你忽然惜可了,你抚住自己的臂膀,为刚才那一下的疼而皱了你的眉头。那婴儿却向你笑笑的了,那被你冒犯的婴儿母亲、半老徐娘的玉米秆,也要原谅你的鲁莽了。于是,因着这宽宏的心胸蓄养出的一种野性的温柔,使你想到玉米的前世今生。

玉米具备这样一种奔放率真,实在与她的出身相关。那还是五百年前的大明朝,随哥伦布的船坞,经由欧非亚一路辗转,终于到达这一方水土。谁曾料这多少有点凑巧的际会,却成就一段好姻缘,带着美洲土著天真灿烈气质的玉米,正合了黄土高原的秉性,被这里敦厚质朴的人们一眼就相中,从此由新鲜到亲密,开始漫长而热烈的相伴相处。玉米的到来,非但有助解决这里人们的温饱,又催生出与玉米相关的、诸多颇具黄土风情的美食。这实在是远隔重洋的两大洲之间美妙的缘分。

想到美食,你收回放逐历史的思绪,任由你的目光向莽原上那一株株玉米,必然幻想着一场不日之后的盛宴:那时,一笸箩煮玉米就那么热腾腾上了炕头,一家人围上去,吸溜有声,连啃带嚼,铿铿兮而锵锵然。呀!简直有为农人的傲娇。但谁让你是急性子,你奈何不住,你不管不顾眼前究竟谁家的玉米地,你的热切无妨你急中生智,即刻便捂了肚皮提了裤腰向玉米地深处做奔突状——

现在,你已入了玉米地,塬上的风只好向你摇头,那只远处的野兔竖了耳朵,窥觑你这不可告人的目的——

随之一切陷入沉寂,配合着你的撒野。

出来时,顾不得脸皮被玉米叶儿划出酥酥痒痒的一杠一道,腰身已肥出一拃,带着侥幸进而奋然,而张惶,心却谋定某处一堆柴草——

那柴草业已燃起,燎了你那怀中之物,哔哔啵啵,于袅袅香气中,你的馋虫将要怎样蠢蠢欲动了……

这自然是游子的想象。便想象亦足可慰藉近乡的情怯。于是,你且放慢脚步,若抚摸纯真岁月里一段恋情一样,把思绪向一株玉米的长成散漫而去。

玉米,无非带了乡野女子的憨朴,不拘薄地肥地、沟沟坎坎,撒了下去,或壅几锹粪土灰土,或实在连那粪土灰土也懒得铲来,也无妨,你忙你的,不过几场风又几场雨后,她就要出世了。不为引起任何人注意,她扒开头顶一个土坷垃,向寥廓天地抛个顽皮的媚眼儿。谁也不在乎她的到来,鸟儿唱她们的,羊儿啃他们的,就是经过地头那个老汉,不过咳嗽两声,又背搭手走了。

玉米不因人的薄情而自怜自伤,今儿抽出一片叶子,明儿又抽出一片叶子,转眼成个穿了绿裙的小姑娘,不时来一场她自己的舞蹈。那时,人们在屋里歇缓着呐,在场院上谝闲传呐。人们说的是今年麦子的薄厚,论的是镇上油盐的贵贱;又或是园子里哪棵树该放倒了,圈里的叫驴几口牙了。人们论这说那、东计划西观敁,全不把玉米包含在里头。麦子粜了换钱,油盐是每日价的调和,放倒一棵树能盖房,叫驴牙口大了能驮粮食,至于玉米么……

谁能记起那粗粗野野的蛮妞儿!

玉米就这样为人们的轻视里长大了。长大的玉米藏了自己的心事,也藏了一些人的心事。玉米的心事是感到一种孕育的使命带给她的希望,怀中那娇嫩的婴儿给她初为人母的娇羞;而人的心事么,却更有一种不为人道的地方。

人来了,结伴而来。那是私恋着的一对男女,走进玉米地,为着这天然的屏障,把一些幽微的情感表达,任一腔骚动的心绪暂得安放。那往往是怀揣自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在父母炯炯的逼视下,做着他们鸳鸯蝴蝶的梦。玉米不懂人心。玉米只随了风制造一点声响,遮了日头造出一份阴凉,却不意圆了人的好梦。为人圆梦的玉米仍然缄默着,缄默的玉米使人觉出她们具备一种神灵般的慈柔,乃至离了而去的人儿还要不住回头张望。这黄土高原,向来是鸟儿兔儿、猫儿狗儿们的欢场,却偏把一些为人想要密封的心事暴露于洪荒苍茫之上。于是盼呀盼呀,盼着玉米似这般高,一对对青年,便若他们分离时的不舍一样,携了将失却的魂魄来了……

待旁人知晓,一切都熟了。

可不是,塬上玉米已然熟透。人们才记起玉米,才打了玉米的主意,才吆喝起他们的牲口,背了他们的背篼。当人们在玉米地挥汗如雨时,更早前一些风雨留下的痕迹已荡然无存,眼前便唯有被冷落又被拾起的一份热闹。

掰回来的玉米,晒在屋顶晾在场院,吊在房檐下,挂在木架上,准备着领受一场人间烟火。而至于孕育了玉米的母亲,那一秆秆曾浑圆膨胀的身体,此刻孤苦伶仃站在荒颓颓的原野上,娩出婴儿的苞衣若干瘪垂堕的乳房。活泼泼的野丫头,终于仿若人世的老祖母,留待残年将尽,安于接纳作为饲料抑或柴禾的命运。

玉米晾干了,搓到笸箩里,被钢磨抑或石磨碾了推了,做成馓饭、搅团、片片、丁丁,乃至焪焪、干炕、发糕,于人的磋磨及水火洗礼下,变着花样儿讨人喜欢,给人身心实惬。但就如母亲之于一家的默默付出,使家人得了天大恩惠,却终究上不得台面。你看看,但凡家里来了体面的亲朋好友,那被另眼看待的定是白面。无论臊子面还是白馒头,都被红漆嵌金的盘子端了,被俊秀灵巧的媳妇儿捧了,使炕上桌边的客人眉开眼笑。而玉米面,此时却像羞怯的母亲,悄悄躲在门背后。

便是自家人,玉米面也常不被欢迎。孩子们见了玉米面饭食就皱眉,而大人仍然要把一碗玉米面饭吃得热汗涔涔,因为知道那是一家人一年最重要的口粮。当然也有例外。就是玉米面做成馓饭的时候,那时配了大缸里的酸菜麻菜,才把一碗饭吃出热热火火的人间情味,于那时,人们才感念一点玉米面的好处。而更加认识到玉米面的可贵,那还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

后来不单小麦连年高产丰收,就是玉米也登了大雅之堂,用上了地膜化肥。玉米因此更加高产,却也更加退居二线,渐成彻底的副食。直到人们进了城,于那山珍海味都吃腻歪了,终于又心心念念起家乡的老玉米。

于是,就如离了故土才有故乡,离开母亲才知道有母亲的好处,再想起玉米时,多少游子便有了若文章开头那一场幻梦。

想来那时真真将玉米辜负了。她们是于山野中自生自长的农家女子。曾几时,她们的命运便是散养于天地中,而又于某时待价而沽。多少父母眼中,玉米若终将出嫁女儿,在家不过一时,终究还是别家人。

但这别家人却埋头干着自家的活,吃着自家粗茶淡饭,纵上不得台面亦无暇埋怨于上天的不公。她们长养着,待某天在媒人的掐指一算下派定命运,做了给兄弟们娶妻的资本。而嫁为人妇后,仍然安于一种劳苦清寂的生活,用双手把一颗一颗玉米的种撒下去,以期收获,于这期待中把一茬茬光阴打发了去,直到子女们一个一个成人,又亲手送他们去往广阔天地。当原野上再次出现一片一片风中摇落的玉米杆杆时,那干瘪垂堕身躯之上便有一双眺望的泪眼。

那时,又一茬荒蛮一世的玉米老了。

而那被眺望的人儿,终将于某个梦回的午夜,看见那片玉米地,发觉那离落一地的落寞与忧伤,终于再次回想玉米曾给予的的恩养,于是等不得天亮,就做了一顿玉米饭,常常是一锅馓饭。

一锅馓饭下肚,清甜软糯的滋味那么醇厚悠长,悠长,悠长到要用尽一生的气力去回味。

注释——

观敁:敁(音dian)掇、权衡、掂量。

焪焪:音qiong,一种玉米面或其它杂粮以焪焙手法做成的特色美食。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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