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娥是怎么被自己蠢死的?

《金瓶梅》是一部死亡之书,开篇即感阴云滚滚;西门庆本身就是“死而余生”的孤家寡人。从主角儿到配角儿,各有各的死法。有人聪明死有人笨死,有人被害死有人被累死,有人疼死,有人爽死,但把自个儿蠢死的不多,孙雪娥算一个。

孙雪娥是西门庆原配陈氏陪嫁丫头。陈氏死后吴氏继室,孙雪娥就有点儿尴尬;西门庆只得让她盘髻做了第四房妾;这是西门庆的厚道,也是孙雪娥的运气。要知道西门庆可是商人,他精着呢。

吴氏月娘出身千户之家,给西门庆撑门脸儿;二房李娇儿善理财,且有“丽春院”作后台;三房孟玉楼,貌美肤白有余钱;五房潘金莲长得漂亮还会弹琵琶;六房李瓶儿人有涵养,性格温柔,水银白蜡压箱底儿,十颗西洋大珠滑溜溜。

孙雪娥的立身之本,是一手好厨艺。“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在西门庆家中负责厨房大小事宜,按说也是个技能型人才;想想也是挺美的。但岁月静好的日子骤起波澜。从那厢转来个庞春梅。庞春梅原系吴月娘房里丫头,地位本在孙雪娥之下,也曾被孙雪娥拿了刀背打,她咬咬牙也忍了的。孰料一朝乌鸡飞上高枝变凤凰,成了西门庆宠幸之人。这让孙雪娥心里有了落差。这日庞春梅因和潘金莲拌嘴心中不爽,在厨房被孙雪娥抢白,说春梅哭丧脸是想汉子。汉子谁不想?但有些话只能心想不能明说,况且被说者正当红呢。这就难免一场风波。结果是孙雪娥干净利落挨顿打。打人的是西门庆。西门庆虽有“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这一光荣称号,但真正打过的女人并不多,无非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但此打非彼此打。打潘金莲与李瓶儿,是剥光衣服跪下拿马鞭子打,声色触加道具,不啻一场暴力美学下的行为艺术。但这种打孙雪娥无福消受;西门庆打她简单粗暴直接,上去就是几脚,把个孙雪娥打得杀猪似的嚎啕。嚎啕了不算,还要向吴月娘诉苦;诉苦就诉苦吧,还嘴硬;嘴硬就嘴硬吧,结果连西门庆也骂了。西门庆是你骂的?骂你也偷偷骂呀!你又不是没偷的经验。

偷就偷吧,还多管闲事。

话说西门府来了个宋惠莲。宋惠莲人长得俊不说,还有一双小小脚。把西门庆勾得五迷三道。勾就勾吧,关你啥事?要吃醋也是吃醋行家潘金莲的专业。但孙雪娥不该吃醋的人,却上头了。把宋惠莲攀上西门庆的事儿,告给了宋惠莲老公。告就告吧,但孙雪娥忘了,自己也是宋惠莲老公来旺的相好。大家绿帽子换着戴,都是一根绳子上的王八,何必为难自家。这下倒好,牵三挂四的,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把自己搭进去不算,还白白送了他人一条命。宋惠莲因此上吊。宋惠莲的死固然自作自受,却跟孙雪娥脱不了干系。潘金莲跟孙雪娥如此如此、转眼又跟宋惠莲这般这般,两下一挑逗,人家作壁上观,她俩地覆天翻;结果天塌了,乌龟王八一个也跑不掉。孙雪娥从此被拘了头面,专一上灶,由小妾沦为粗使丫头。

孙雪娥由此愈蠢而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跟庞春梅怄气,是其看不清形势;看不清情势是找不准自己位置;找不准自己位置因掂不清自己斤两。西门庆诸妻妾,二李吴孟潘,各有资本;就是死了的卓丢儿,娶回家亦有缘故: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至于庞春梅,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狗肉入席也是一盘菜,更何况人家现在是主子心头鲜。

现在倒好,打狗不成反被咬,踢人闪了小蛮腰,只好洗手把饭烧。

但现在烧饭的核心竞争力也受到动摇。且不说李瓶儿剪得一手酥油泡螺,王六儿擅长韭菜馅饼;就算宋蕙莲用一根柴火烧出一颗大猪头的手艺失传,也还有潘金莲偶尔心血来潮、包几个“裹肉馅角儿”,勾得西门庆食欲大增、体力惊人,你孙雪娥拿手的烙饼还有多少市场?

然孙雪娥此时不是专注于厨艺精进、在创新上下功夫,却于向蠢的路上狂奔,一往无前而势不可挡。

能力不行,咱搞搞关系总可以吧?眼前那几位主儿,不也合纵连横么?即便斗争也讲究个艺术。便是那潘金莲,闲来无事也要拉拢孟玉楼,倚个门首、嗅个青梅、撒个花儿;连孟三儿不争宠要强的人,也东家窜西家跑的,耽耽牙、嗑嗑瓜子儿;更别说主母吴月娘,为构建和谐家庭,还不时联络下感情、组织一场小麻将,偏你孙雪娥,是请你你不来,叫你你磨牙。终于连一向厚道的吴月娘也犯了病。

当然,孙雪娥有她的难处。自从给西门庆打入冷宫,一亩三分田总荒着。雨露均沾是不能够了,也就西门庆酒后误打误撞偶尔歇一宿,也是一宿无话(就这,也把孙雪娥欢喜得恨不能敲锣打鼓呢),她手里能有几个子儿?能见天儿的跟一众富婆们花天酒地?

难归难,不时凑个数儿总该当的,毕竟人在屋檐下呢。她偏不;偏不也罢了,还偏说风凉话。

好么,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大家也就不客气了。下次集体活动时,我们潇洒你留下看家。

平心而论,吴月娘对孙雪娥是不错的。当初为宋惠莲的事为她隐瞒真相,还不时向西门庆求求情说说好话。可孙雪娥对吴月娘呢,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偶登宝殿,不是烧香拜佛,而是去告状。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孙雪娥还真就给告着了!

那是西门庆死后。眼见潘金莲庞春梅跟陈敬济闹得实在不像;且陈女婿竟公开向吴月娘叫板。这可是复仇的好机会哇!孙雪娥说时迟那时快、三步并作两步、跳进吴月娘房里,就向吴月娘咬耳朵,立意要把三个恶人撵出去。

吴月娘闻言大喜。于是收拾女眷家丁、人人手持大棒,上演一场丈母娘们大战姑爷的好戏。要不是陈小伙急中生智,亮出这棒唬走那棒,搞不好就成棒下之鬼。接着是潘金莲庞春梅被发卖,陈敬济被扫地出门。孙雪娥立下如此大功。这样绝妙的主意别人怎么就想不到呢?

别人想不到,是因为别人没那么蠢。

吴月娘啥人?厚道归厚道,没点儿手段能干那么久一把手?

潘金莲庞春梅的面目,她早已领教;且李瓶儿临终托言如雷贯耳,只是时机未到引而不发罢了。至于陈敬济,早是眼中钉肉中刺。对贪财如命的吴月娘而言,床底下收着陈家不少金银细软,只要陈敬济在一天,心就不能放进腔子里,吴月娘谋算他非一日了。正好孙雪娥递刀过来,所谓恰逢其时。孙雪娥又一次被人当枪使。

孙雪娥不笨。能想出主意害人且成功,焉能是笨人?

笨与蠢不同。笨属智商问题,但蠢人其实往往挺聪明;不过是小聪明。若说这次献计其实有点儿技术含量的话,那么孙雪娥后来的下场证明,她正是被自己这次的献计技术性击倒。

弄走仇人,眼前清净。孙雪娥该消停过日子了吧?守寡就守寡,毕竟守寡又不是她一人。就算李娇儿孟玉楼出走,以吴月娘为人,给她一口饭当无问题。谁料天不假其便,那该死的旺儿回来了。孙雪娥这槁木死灰被旺儿一把火点燃,仿若野百合等来了春天,怎不烂漫一回?

于是俩人秘约,窃得家私,越过墙头,于月黑之夜,风高之时,奔走在向往美好生活的大道上。要不怎么说人归其类呢,半斤难免遇上八两。俩人皆不知财不外露的道理——

更何况怀揣不义之财!

结果被一绳捆到衙门。

好巧不巧,冤家遇到对头;好死不死,落到了庞春梅手里。

庞春梅当然要报仇。

你不是擅长上灶吗?那就做碗鸡尖酸笋汤先。做汤是假,做套是真。

孙雪娥又上套了。上就上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耍嘴上功夫,不该说“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

庞春梅等的就是这话。

蠢人吃亏常因乱说话。

孙雪娥其实不该叫孙雪娥;孙雪娥也不该叫孙雪鹅,她应该叫孙雪鸭。

但就是鸭子嘴,也总有烂的时候。孙雪娥被庞春梅剥光衣服一顿鞭打。在西门府没资格享受的待遇,这回补上了。

但庞春梅补偿孙雪娥不为补偿孙雪娥,是为给自己补身子;打发孙雪娥,只为迎接陈敬济。庞春梅补身子时,孙雪娥的身子被卖到勾栏院。——

命运之神也曾乍现微光——

发卖孙雪娥的是薛嫂。薛嫂忽发慈悲,给孙雪娥谋得个好去处;谁知奔出虎穴却入狼窝。她被骗了。兜兜转转仍入勾栏。老鸨给她取名“潘玉儿”。

老鸨你啥意思?

潘?玉?

潘金莲?白玉莲?

倒霉鬼偏逢索命鬼,不鬼也鬼。

一鬼降一鬼,张胜杀死陈敬济。

张胜是谁呀?是孙雪娥新相好。

这下孙雪娥慌了。——

其实也不是慌了,是她终于被自己给蠢到不好意思了。一条绳子,挽个圈圈,为自己一生的蠢,划个句号。

但句号就那么容易划?

划不好就划成省略号。

斑斑血泪呀!

这斑斑血泪从《金瓶梅》一直淌到《红楼梦》里,给了赵姨娘。

赵姨娘的讨厌芳官,跟孙雪娥的讨厌庞春梅何其相似。当无力突破头顶天花板,势必要向下挥刀。被压迫者,往往把最深的怨毒转投更弱者;人间惨烈,惨烈在同类相食。

孙雪娥固然把自己蠢死。但蠢并非她的原罪——

蠢人既多;我们谁又没蠢过?

当蠢人为活下去不得不蠢而坏,蠢字就不只有一种写法。

当我们看到逗比一样、把自己蠢死的孙雪娥,在风雨中摇摇摆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今年后半年将有散文集(2)红楼梦评论集、小说集出版,敬请期待。
本人微信号:13919001938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