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评论 | 王建端:两首咏梅词的比较
两首咏梅词的比较
作者:王建端
当你于闲暇之时,随便翻开一部中国的文学著作,里面都有著一个影子,一个暗香浮动的影子,梅花。古人对梅花的钟情,使得梅花的意象在诗词中有着特殊的表意。在历代的写花咏花的诗词中犹以梅花为多,人们或咏其风韵独标,或吟其骨骼清奇。更有人将梅花作为传达友情的信物,如南朝陆凯的“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正是因为梅花的凌寒,不与百花争艳,才引起了人们的吟咏不绝。
咏梅之诗词,至宋以后,写其意象之美,赞其标格之高成为主流。前者的代表作是林和靖的《山园小梅》一诗,后者的代表作则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陆游一生爱梅,咏梅,以梅自喻,把梅赞成“花中气节最高坚”,俨然就是梅的化身,“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数梅花一放翁”。真正达到了“梅花是我,我是梅花”的境界,这种境界,和庄子的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同一境界,都是一种物我两忘,至高至纯的无上境界。
我们不妨以陆游和毛泽东的两首《卜算子·咏梅》为例,尽管写作时间相隔千年,但是,作为咏物词的代表作,其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宋人张炎在《词源》中说:诗难于咏物,词为犹难。正因为如此,历代词人对咏物词的要求都很高,其要点之一即是咏物词要有深刻的思想内容。近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说过:“问:咏物词如何是佳?答:未易言佳。题中之精蕴佳,题外之远致犹佳。”这就是说,咏物词必须寄托著深刻的思想,而这种思想,是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艺术形象得描写,表现出一种深刻而丰富的言外之意,这样就使词的意义宽广,所以况周颐说:“题外之远致犹佳。”
就陆游诗的风格来说,大部份还是体现了一种豪放气概的,著名的如他的《示儿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以垂垂临死之老翁作此豪壮语,亦为难得。陆游一生爱梅,其人格力量自有其魅力所在。然观其听信母亲之言,对妻子唐婉的离绝,心虽爱之,而终无可奈何,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陆游是个具性格缺陷的诗人。有时,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所以写出来的诗也是“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数梅花一放翁”这样的豪情满怀了。有时又不免情绪低落,患得患失,写出来的词就难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消极了。消极是消极点,但是,我们也从中看到了陆游的孤高,不争宠邀媚、不畏谗毁的傲骨。陆游写作此词时,正是他受到排挤,北定中原的壮志受挫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低谷,所以在遣词用字上便给人以灰暗之感,这与他当时的心境是相符的。那么,为什么毛泽东能在国际气候极不正常的情况下写出依然豪迈的词作呢?根本之处,应该还是所处时代不同,所接受的教育不同。毛泽东所处时代,西风东渐已经好多年,在青年时代就接触了西方的东西,其思维定然比处于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陆游要开阔,而共产党人所信奉的那套理论和他自己的革命实践,自然使他有一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豪情。另外,从学识上来说,毛泽东之于陆游,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写出来的《咏梅》品格高于陆游,自在情理之中。
总体来说,陆游的风格可以归入悲壮,奔放的艺术风格,其作品的主要特徵一是: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和万死不辞的牺牲精神,这种精神贯穿了他整个一生。二是:壮志未酬的感叹和对理想境界的寄托。前人曾经将陆游的风格和杜甫相比,杜甫作品的特点精神“沉郁顿挫”何谓“沉郁顿挫”?“沉郁”指思想内容。“沉”即“深”,指内容的深刻、深广、深厚。“郁”即“积”,指内容的真实、凝重、含蓄。“顿挫”则指艺术形式,字面上指遣词用句的停顿,情感的千回白折、节奏的徐疾相间。钱钟书先生在他的《宋诗选注》中是这样评价陆游的:“他的作品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他的学生称赞他说:“论诗何止高南渡,草檄相看了北征”;一个宋代遗老表扬他说:“前辈评宋渡南后诗,以陆务观拟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与拜鹃心事实同。”这两个跟他时代接近的人注重他作品的第一方面。然而,除了在明代中叶他很受冷淡以外,陆游全靠那第二方面去打动后世好几百年的读者,像清初杨大鹤的选本,方文、汪琬、王苹、徐釚、冯廷櫆、王霖等的摹仿,像“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香菱的摘句,像旧社会里无数客堂、书房和花园中挂的陆游诗联都是例证。就此造成了陆游是个“老清客”的印象。当然也有批评家反对这种一偏之见,说“忠愤”的诗才是陆游集里的骨干和主脑,那些流连光景的“和粹”的诗只算次要。可是,这个偏向要到清朝末年才矫正过来;谈者痛心国势的衰弱,愤恨帝国主义的压迫,对陆游第一方面的作品有了极亲切的体会,作了极热烈的赞扬,例如:“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呜;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这几句话彷佛是前面所引两个宋人的意见的口声,而且恰像山谷裹的回声一样,比原来的声音洪大震荡得多了。那么像《沉园》《钗头凤》《卜算子》该是钱先生所说的“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的作品了。
其实对于陆游的才气和胸襟狭窄,清朝的清陈廷绰在《白雨斋词话》中就已经指出来了“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连辛弃疾尚且不如,就更难于毛泽东相颉颃了。
说到这里,似乎应该明白了,那就是词的寄托,即“题外之远致”,词用寄托,便如诗的比兴,就是要达到“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内蕴,表面上看是写春花秋月,男女哀乐,实际上是喻指贤人君子忧约怨非的不能自言之情。通观历代的著名词人的作品,正是借伤春怨别的外壳来表达他们的思想感情的和不便明说的政治情感的,这方面的代表作是李后主后期的作品。于是,词境便转而为深沉,富于深美闳约之旨,以醇厚沉著为底蕴,也就更耐品味。
(本文刊载于共青团广东省委主办的《黄金时代》杂志2016年3月份下半月刊。)
本期编审:施裕民
主编:陈松春 责编:噙风 苏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