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这首哲理诗,整篇用典出彩,结尾两句令人豁然开朗!
黄庭坚,北宋着名文学家和书法家,是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的开创人。江西诗派以杜甫为祖,写诗讲究“点铁成金”和“脱胎换骨”,“点铁成金”是取古人之言,经锻炼后为我所用。“脱胎换骨”则是取法古人诗意灵感,变化脱胎为己用。
黄庭坚有很深的道家修为,在苏东坡、佛印三人中一直被认为是道家思想的代表。今天我们一起来欣赏黄庭坚的这首《杂诗七首·其一》,这首诗,有一股道家仙气再自然发散,能让人看破天地大道,生死幻梦。虽然传唱度不高,但读起来,却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杂诗七首·其一》
宋代:黄庭坚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哲理也是宋诗的一大特点,无数的诗人偏向于哲理,从而使得宋诗与众不同,处处充满了哲理,有着诗人对于人生最为深刻的解读。尽管后人对于宋诗多有批评,认为失去了诗歌的韵味,没有了唐诗的灵性。其实只要多读几遍,自然能够感受到那种独特的意境,特别是像我们这种普通读者,只要能够从中感悟一二,那对于自己的人生一定会有帮助。所以宋诗值得读,也应该要多读。
诗歌的大意是:这一身啊,就像茫茫天地之中,一处驿站边的小房子;房子里边虽然不断有不同的人事进出往复发生,却无一样是房子自己的。红尘烦嚣,岁月无数,这世间能有几个人像在梦中得鹿一样幸运?不过终日空想,庸庸碌碌,活得自以为是罢了。
古人写诗,喜欢应用典故。如果不了解每一句诗词其中的典故,就会对诗歌的理解产生偏颇,读不懂得诗人真正要表达的意思。典故对于古人来说很熟悉,没有理解上的困难,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由于对典故不了解,又脱离了全诗的基调,会给理解上带来困惑。“蘧庐、绿鬓、鹿、鱼”都有相应的典故和出处,体现了黄庭坚的诗风——“无一字无来处”。
“蘧庐”的说法,典出《庄子·集释》:“仁义,先王之蘧庐,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此中的“蘧庐”就是古代驿站中供人休息的房子,也就是旅馆。“绿鬓”常见于古诗文,绿鬓和朱颜相对,并不是指颜色,而是指明暗对比,朱、黄表示明亮,绿、乌表示暗淡。所以,“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蕴含着的是道家的思想,人生在世,不过是在旅馆暂宿,一转眼青丝就成白发,何必苦苦追逐?表达了诗人洒脱、达观的人生态度。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这两句中,同样也分别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真得鹿”,一个是“梦为鱼”。很显然,诗中的“鹿和鱼”已经不再是现实世界我们所认为的鹿和鱼,而是别有所指。“真得鹿”典出《列子·周穆王》的“蕉鹿梦”的故事:
郑国有一个砍柴人,有一天正当他聚精会神地在深山砍柴,突然跳出来一只受到惊吓的鹿。砍柴人一斧子扔出去,打死了鹿。但是他一个人,却没有力气将鹿带回家。于是他把鹿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用芭蕉叶盖了起来。意外得鹿,砍柴人心里很高兴,哼着小调回家了,准备和妻子一起来把鹿扛回去。但是当他回到深山里,却找不到了鹿。
原来是他回家的路上,担心忘了藏鹿的地方,一直自言自语,被一个路人听到,路人到他藏鹿的地方,把鹿偷走了。路人把得鹿的经过告诉了妻子,妻子却骂他:“深山老林哪有什么砍柴人,你做梦吧,你遇到了鹿就是你的,不是你从砍柴人那里偷来的。”
砍柴人的妻子没有见到鹿,以为他说谎,于是骂了他:“哪里有什么鹿,怕是你做白日梦吧!”砍柴人不甘心丢了鹿,晚上做梦,梦到了路人偷了自己的鹿。于是两人为了争夺鹿,见了官。砍柴人真得了鹿,却被妻子说成了白日做梦;路人本不该得鹿,也被妻子说成了白日做梦。
事实成了梦,梦也成了事实。砍柴人梦见路人偷了鹿,却把梦当成了真相。“鹿”是一种财富和权势的象征,也可以是名气和声望的象征,你以为得到了就是真实的,但是也可能是虚幻的。
得之如梦,失之如幻,真是得失无常。就像那些一夜出名的人,明天就可能跌下神坛成路人;今天你可能是亿万富翁,明天可能成百万负翁。真正的“鹿”有几人能得,又有几人能真正拥有?
“梦为鱼”典出《庄子·大宗师》孔子和颜回的对话:“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翻译过来就是,你梦到自己是鸟,便会振翅直飞蓝天,梦到自己是鱼,便会摇尾潜入深渊。梦中的你,可以是鸟也可能是鱼,但鸟和鱼并不是真的你。
就像有些人,由于拥有财富就自认为高人一等,专业上有突出成就就自认为是全领域专家,这是把自己的幻觉当现实。最后一定是人设崩塌,幻像破灭,回归真实的自我。
人生如幻,富贵如梦。“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阐述的就是道家的人生态度,财富地位名声等身外之物,就像驿站中的访客,来了又走,又有谁能留得住。终日以为自己是高大上的形象,却不是真正的自我,不过是一个幻影。所以人生苦短,要守住本心,不必去追求虚幻的东西,这样才能活得逍遥自在,开心快乐。
通过这首诗,我们也能窥见黄庭坚晚期诗词之中流露出的道家思想。道家的鼻祖是老子,讲究清静无为。到黄庭坚这里,他对道的核心“无为”之思考却已经大不一样了。
冯友兰先生说,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全生避害,老庄对于“避害”有所不一,而黄庭坚对此的看法,更偏向于向秀、郭象的观点:“夫高下相受,不可逆流之也;小大相群,不得已之势也;旷然无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会,居师人之极者,奚为哉?任时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
我们每个人都会去追寻那头“鹿”,这种渴望可能是深层次的,深到自己都羞于说出口。“毕竟几人真得鹿”,只是我们无法面对最真实的自己罢了,于是“终日梦为鱼”,给自己找个美好的表象去掩盖、欺骗自己,直到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