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开学季
梁东方
提前一些到火车站,便会心态平稳,从容不迫地找个人少的位置坐下来,在稠人广座之中将思绪中的片段随时记录下来,也不失为一种刷新空间的自我此相处方式。全部空间和时间,如果不赶的话,就会重新被灌注充裕的耐心。
这惊蛰时节,冬季活跃的疫情似乎告一段落,终于开学了。不是本地学生居多的中小学,而是去向远方的大中专院校。车站里明显多了很多大学生乘客:他们一般都身材颀长挺拔,穿着整洁时尚,在公共场合很守规矩,排队候车、排队上车,不高声喧哗。他们除了登上同一趟列车之外,其实互相没有交集,完全是各自为政,甚至都不是去往同一座城市;但是这时候却像是组织好了一样,有着同样的姿容,有着同样的精神面貌。
他们一般都会推着一个硕大的拉杆箱,都带着一点点还很少出门,没有在社会中沉浮过的不无拘谨的严肃与防备的认真,不说多余的话,不做什么其他的动作,只是戴上耳机,默默地在因为空间狭窄座位密集而不得不的互相簇拥中,静守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小小的位置。
时代进步最具体的表现,在这一代年轻人身上有着非常明确的表征。这样的景象总是让人或许不无盲目地相信,相信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社会的进步也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虽然历史往往证明这样的“相信”的不可信,任何一代人中都有好人,也有不怎么好的人,也肯定有坏人,但是置身这样开学季里众多年轻人都在路上的现场之中,又总是一再让人有这样顽固的未来会比现在好的想象、以后的人生会比这一代人的人生更文明的想象。
学生们的这种普遍安静状态,和来来往往的列车员们生怕整个车厢从这头到那头有谁听不清楚的高声警示、介于客气与不客气之间的提醒以及习惯性的吆喝之间,形成了很鲜明的对照。好像整个车厢里就只有这两种存在方式,不及其余。
当然例外也是有的,比如我身边坐着的这个秃顶的小老头,他先是将座位号看成了背后的座椅,那个位置来了人以后他转过来就突然开始打电话,在电话里他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愤怒而毫无顾忌地用带着诸多连音和吞音的家乡话抱怨指责痛骂对方的不守信义,说好了要去现在临到头了又不去了!什么东西!什么玩意儿……
他失控地先关了电话之后有那么一会儿无法平静下来,便立刻又打了一个电话,内容是对上一个电话内容的通报和抱怨。
当然一切都无济于事,急也没有用,发发气而已吧,只能接受这个他明显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好在以他的年龄,经历这样的事情显然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的自我安慰和平静比预期的要快得多地就来了。他开始和旁边一位岁数比较大的人搭话问你去哪儿啊,对方说长春。他又问你干什么工作?这个问题多少是有些唐突的,对方有可能敷衍甚至不回答。但是显然对方也坐着无聊,便说在铁路上。这下秃顶小老头来了兴趣,说你们铁路上坐车还要买票啊,怎么不去卧铺……
他声音很高,一会儿是衡水话,一会儿又努力说普通话。在几乎是热烈地攀谈了一会儿以后,人家开始给他在手机上查到了白城以后去他要去的一个什么地方的车次,结果是动车也需要三个小时。他显然有点动心,说坐大巴是四个多小时。随后马上又开始打电话,找什么人确认他要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结果,对方的回答并不是刚才他提到的地方,而是一个地名中有一个奇怪的字的地方:上头一个“来”底下一个“贝”,贝壳的贝。这样一来刚才的所有搜寻就都是白费了。他不好意思再让人家接着给搜寻这个新的地方的车次,说还是坐大巴吧,不用多想直接去坐,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
在他们关于车次和目的地的不断折腾中,对面座位上的三个学生都没有吭声。他们戴着耳机,刷着手机,或者深深地将头埋到双膝之间睡上一会儿,偶尔打个电话、接个电话也无非都是告诉家里已经到了哪儿了、还有多少时间就到了哪儿了。
对面的女学生上车很久了才拿出手机来,之前一直透过口罩上面的一双眼睛看着大家;又看着大家又要尽量不和大家的目光有交集,这是很有难度的事情。现在她终于掏出手机来,说:妈,我上车了,明天晚上就到哈尔滨了。随后很快就挂了电话。
她在今天晚上还没有到来的时候,用明天晚上“就”到,来表示到哈尔滨的方便、的易如反掌,是为了模糊家长对她漫长旅途的担心,也是在给自己信心,给自己鼓劲。在火车上过夜却不买卧铺,这是对面这三个学生不约而同的选择,也是我旁边坐着的这个秃顶小老头和那个自称铁路职工的人的共同选择。对于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乘坐这趟普速列车的人来说,硬座的便宜是第一关注要素,如果买卧铺的话,就会丧失掉这个最大的优势,那就真还不如去坐高铁动车去了。既然选择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第一要素,其余的也就无所谓了,空间窄小时间漫长之类的情况都不在话下。
女孩把电话放回兜里,小心地从一个小包里拿出一卷崭新的红色耳线,解开理顺以后才重新把手机拿出来,插上耳线,听起了里面不知道什么旋律的音乐。显然是音乐调动了她对车窗外面持续掠过的风景的兴致,她扭着头看着窗外,默默地沉浸其间,久久不动。
车窗外的大地在惊蛰时节的寒冷中快速后移着,路边上没有叶子的树木在萧疏中似乎已经有了一点点朦胧的深色。在倒春寒的峻冷中,麦地居然已经显现出了确定无疑的新绿。
不知道是不是麦田的新绿激发了胃口,她从脚下的塑料袋里抻出两根短短的黄色玉米肠来,熟练地剥开一根,三口两口就吃完了,马上就又剥开了另一根,三口两口又吃完了。然后再次弯腰从塑料袋里抻出一小盒饮料,插上吸管,一口气就将那纸盒嘬得瘪了下去。不清楚这是她的午餐还是晚餐,可能已经不分早中晚三餐了,饿了才会吃。她的大塑料袋里应该还有不少这样的黄色米玉米肠和饮料。
吃饭的时候,摘了口罩而露出来的脸上,是从未施过粉黛的孩子式的紧致与稚气。她由此开始的社会化历程,将在几年之内带给她巨大的变化。幸运的是,她可以在异地求学的大学生活阶段,度过自己人生中的这一段至关重要的变化期。
火车即将到站,我拿了包,站起来,离开大家。秃顶小老头说这就下车啊,真近啊!这应该是其他所有不下车而要在列车上度过整个夜晚的人的共同感叹。是感叹不是羡慕,因为即使他们能在这里下车也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在远没有任何这样春天痕迹的寒冷远方,在不知名的只能坐长途车抵达的地方,在知名却远到了最远处的哈尔滨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