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31)马戏
31、马戏
我被分配在陇中报社当记者。虽然这地区小报比不了《人民日报》王者气派,也比不了省报,甚至比不了大行业系统报纸气派,何况陇中又属“老少边穷”地区,“更不济了。但在我看来,已算是一份不错的职业了。
这两年,古老、封闭的陇中城一天天热闹起来了。到处是浙江裁缝安徽钉鞋匠。尘土飞扬的街道两旁,彷佛一夜间摆出十几张粗糙的台球桌,书摊上也尽是女人的色眼和大腿了。文化馆二楼开张了一家舞厅,大半是些戴着黄帽子的小青年叼着烟卷儿胡乱蹦达,不像跳舞,倒像是打架。不得不请来一两个公安坐镇,县城的热闹还表现在企业开始承包,劳务开始输出,联合国世界银行组织也来人考察贷款项目,保护自然生态环境,口号是三年停止破坏,以利休养生息。地委书记韩大任的蓝色巡洋舰上总是带着一把铁锹,走到哪里都念“草木经”,把乡镇干部们撺弄得鬼吹火,发家致富的表彰大会开得像公审大会似的隆重。残冬的余寒虽还没褪尽,阳春景象却也一日比一日见出了。
这年的桃花尖,值得一说的是两件事:一是地终于分到了各家,二是终于拉上了电。
就在拉上电的第三天,喜娃家买了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村的人都涌到喜娃家去看稀罕。眉儿回来兴奋地说:“喔唷,好看得很,电视里头是啥都有哩。”
何佛留端着个劲儿说:“咱穷要有个穷骨气,甭叫人小看了。你往后再给老子少去。”
眉儿嘴一噘:“就去就去,咋,电视不是人看的?我就去!你说得好,咱家咋不买台电视机来哩?”
何佛留噎了脖子……
桃花笑说:“眉儿,你甭急,咱家将来买台比喜娃家还大的,天线扯得长长地看哩,你信不信?”
眉儿又一噘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哩,老得都没牙了……”
桃花却有信心:“照这架势,我看也用不了几年的工夫。再苦几年总行哩。”
我刚到编辑部的那段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大半采访任务都不派我,我就提提开水,打扫打扫卫生,剪贴剪贴,时间“嗖”地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牡丹子也就是这时候从兰州回到了陇中城的。这次见她,我的感觉是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了些。人也出落得更添了几分妩媚,拿桃花尖的形容法,叫“灯花爆眼”。
牡丹子说她想开一家贸易公司。我听了大吃一惊。
她瞧着我吃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呆瓜,看来,我只能请你给我的公司门上写个牌子了,再多的事也实在指望不住你。”
牡丹子的贸易公司后来还真办起来了。不过公司的牌子也不是我写的,是我跟她一起去找那位已退居二线的老地委书记梁虎写的。
当董七少的二女子牡丹子出现在赋闲在家的“革命梁虎家客厅里时,七十岁的马王保正抱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收听评书《杨家将》。
牡丹子甜甜地唤了声:“干大。”
梁虎竟没能马上把这董娜小姐同桃花尖开明地主董七少家的二女子联系起来,或许疑是董七少那如花似玉的女人返老还童了呢。
牡丹子说:“干大,你咋认不出来了?我是董七少家的牡丹子呀,我小小的时候,你不是还抱过我哩吗?”
梁虎脑子里的那根电线这才霍然地接通了:“……噢,七少的小闺女啊。”
就靠了同梁虎这层特殊关系,牡丹子真的在陇中城里办起了“隆盛贸易货栈”。银行贷款是由梁虎找人出面为牡丹子做的担保。他总算在牡丹子身上弥补了一笔算不情的良心帐。不过他也没忘叮咛牡丹子:“可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啊。”
牡丹子说:“干大,你说的啥话啊。你就放心吧。”
之后,牡丹子有空就来看我。大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有时丢两包外烟在桌上,说几句闲话便鬼催似的走了,有时却又闲得无聊,像散了架似的,一进门就唿嗵往床上仰面一躺。我问她那公司经营什么,她说,啥有利就经营啥,“真赚钱的还不是柜台上的生意,是柜台后面的生意,多的时候,就一个电话,见不到货的。”
我实在想象不来其中的渠渠道道。
她说我:“所以你这辈子都做不成个商人。”
那天,正说着,街道里传来一阵堂堂的锣响。
牡丹子从床上跳下来说:“走走走,看马戏走。”
马戏板子是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里过来的。一来就在老城墙根儿底下的土广场上搭起了一顶巨大的圆形大篷,架起了高音喇叭,吵嚷得小城各个角落都听得见。每日演出前,几个扮作古典戏人物的马戏演员总要骑几匹马从小成的街道里驰骋而过,鸣锣开道,呱嗒呱嗒奔驰一个来回,这就等于马戏团的演出海报了。快骑驰过,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便撒下一溜热乎乎的马粪蛋儿。
演出大篷里没座位,观众就闹闹哄哄挤在大篷周遭一圈儿。
牡丹子和我三挤四挤,挤进了最里面的一圈儿。堂堂一阵锣响,演出开始,帘子一撩,奔出三匹大马,狼奔虎突跑开了圆场。一个马戏演员穿了条小丑裤子,立在中央,将一条长鞭甩得噼啪山响,三匹快马几乎要踏到观众头上来了。众人嚷惶着往后退。散发着浓烈马汗味道的尘土呛得人直想咳嗽。牡丹子用手帕捂住嘴,躲闪着尘雾,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我身上。
接着是马技表演。马上倒立、镫里藏身、飞身换马、还有马上叠罗汉,一匹马背上最多时站了5个骑手。接着是钻火圈。还有魔术。在一只装玻璃的箱子里,明瞧着把个女郎的身子切成了三段,手脚却还见在动弹着。之后,又上来了个擀面杖高的侏儒,拿了把大剪子的道具表演滑稽节目,逗得观众哄笑不止。
牡丹子说:“看这小矮人着实可怜。恐怕连结婚也结不成吧?”
侏儒表演之后,从幕帘后面飞跑出两个汉子,扛了一个身裹红袍的女郎,跑到场子中央,将那女郎立到一人高的一只木头转盘上,女郎将红袍一甩,露出三点式,篷子里炸开一片嘘声。女郎在圆盘上进行各种形体表演。一个男的缓缓转动转盘,边转边打哈欠。人伙里时有亵渎的话语“几个毛头小子打口哨吆喝:“腿腿儿扎高些哇!”
牡丹子说那在转盘上做表演的女子:“肥得很,连个腰也没有。健美个屁。”
我说:“你要站到那圆盘上去就震了。”
“少恶心人。”她说。
演到炮打真人,电忽然停了,全场一片黑暗。大概是马戏班子把哪路神仙的香没烧到。嘘声嚷声里,马戏团似早有准备,将浇了火油的火圈儿燃起来照明。在熊熊燃烧的火圈光线里。牡丹子两眼盯了我坏笑。刚才趁停电,她在我脸上鸡叨米似的亲了一下。
“没意思,走吧走吧。”她挽了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路旁有两个买小食品的流动摊子,摊主袖手而立,守着惨白的电石灯。
牡丹子用胳膊肘轻轻撞撞我:“呆瓜,想啥哩?想你媳妇子了吧?”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