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无须修复

“秋风起,天气凉,秋云淡淡雁成行”,幼时所见雁去雁回,列成天字,感觉飞得老高。之后生态失衡,几无再见。雷始收声,蛰虫坯户,今年白露之前某日,晨过汾河桥,见有成群候鸟掠过,不过楼宇的高度。曾经高大的围墙,迈不过的门槛,故地重游,也不过如此。记忆里的绘画作品,如此精致,回顾展上看到,不过就是三流画家的笔调。故去亲人的面容,那般慈祥,偶然翻检照片,不过就是隔壁老头老太太模样。此与自己的身高变化无涉,与目光的阅世无涉,或与呈像时的心境有关。

时间造成的错觉,人所共存。鲁迅《〈朝花夕拾〉小引》有一段:“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四季轮回,万物生趣,童年的好奇,与时俱来。

记忆选择,去恶存善,取舍有由。针对此现象,钱钟书在《〈干校六记〉小引》中写道:“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上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与其为自己不名誉的行为辩解,不如沉默寡言。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每天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久而久之,真就能够若无其事。

按说接受了事实,便可了断念想,却是念想与事实分离,仍旧纠缠于过去,相信从前的记忆。时间从未结束,终于到了幼时曾羡慕过的年龄,二十岁的脸,天生而来,三十岁的脸,岁月雕刻,五十岁的脸,已然灵魂模样,成年人的脸,皆可类型化归纳。未完人生,是为草稿,心机越多,改动越多,唯独记忆无法矫正,只有不时修复。最初的记忆,不能说不纯粹;之后的纠偏,不能说不确切。人世间来去一场梦,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童年是只彩蝶,花花朵朵甜蜜,童年故事中的每个主角,都是你自己。

时光偷走好奇心,一切趋于平淡,才有了终不似,少年游。唐时制酒,酒精度低,熟后稍置,非酸即辣,故酒以新发为佳,蒸馏法引进,酒则以陈酿为佳。张爱玲读《红楼梦》,“每隔几年又从头看一遍,每次印象稍有点不同,跟着生命的历程在变”,而童年记忆,即绿蚁新醅酒,是人生起初对世界的味觉。童孙未解文中意,短笛无腔信口吹,却有别样解释,有道是清音绕耳萦,荒腔有荒腔的调调。

梅兰菊竹,岁寒三友,花木迥异特性的生长,遇到文人多愁善感的抒发,被赋予某种精神品格,继而成为普遍认知,成为最初的文化记忆。情绪比内容重要,感受比记忆丰富,其决定看待问题的心态。费时于个人成见,以看到的片面,解读全部,所谓侘寂之美,即残缺之美。

王朔说孩子生下来都是天使,大人把他们教育成“人”。现实社会的功利,能让梦想走向反面,那个“人”,不过聪明的伪善者。由内外一致,口无遮拦,而依阿取容,先意承旨;由脱口成章,辩才滔滔,而欲言又止,言不由衷。虚也罢,实也罢,最初的记忆,会真实作用于生活,化作意念的力量。

努力之后,活得更像自己,而多数人人还活着,社会性已消亡,毕加索说自己“花了四年时间学会如何像拉斐尔一样画画,但花了一辈子才学会如何像孩子一样画画”。屠龙不如履豨,记忆当初不修复,或可保持行为的天真,境界层面,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辛苦一世,未必获得。吾之灵药,汝之砒霜,这一点至少对于艺术家重要。

最后的一切美好,皆最初记忆给予。成年是过期的童年,童年是一个人时间的故乡,即便奋髯抵掌,放弃所有,依然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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