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叶嘉莹:诗与士的相遇
2020年10月,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在国内上映,片子从叶嘉莹先生近百年的人生经历娓娓道来,将人们的视线重新聚焦在中华传统诗词和这个诗的国度上。导演陈传兴说,“她是我们中国几千年来的诗的女儿。”
时间回到世纪初。2003年,有着200年历史的北京察院胡同23号,在推土机的撞击下轰然倒塌,化为瓦砾。这正是诗人叶嘉莹的故居。
在叶嘉莹心里,这仿佛是中国文化百年来的隐喻:传统瓦解,青黄不接。
对诗礼传家的叶嘉莹来说,诗词即人生。她说,除了感念古典诗词给予她的疗愈,她还有一份更大的责任——跟随老师顾随,从杜甫、孔子那里传承一种“士”的情怀。
孔子一生周游列国,抱负完全落空,却以“先师”的形象留在人间。叶嘉莹也说,此生最愿意跟孔子做朋友,只愿做一个教师,这是她“己欲达而达人”的方式。
九十六岁的叶嘉莹相信,她还能像神话里的蓝鲸一样,在海上留下点点遗音,期待将来更多人听到——
“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书香世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中国古典诗词专家,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
1924年夏,北平西城察院胡同的一所老四合院里,一户人家迎来了他们的大女儿,起名叶嘉莹。
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年代。十多年前,辛亥革命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带来了民主共和的观念,但是军阀割据,混战仍在持续。近十年来,新文化运动提倡“民主”“科学”的思想解放,与专制复辟的“尊孔复古”针锋相对。时代变局自上而下,改变着每一户人家的生活。
但是,在这家人身上,交替却是以融合的方式显现的。
父亲的祖父曾是光绪年间进士,母亲的祖母则是一位出过诗集的女诗人。父亲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却写得一手好书法,母亲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接受的却是旧式教育,熟读古诗经典。就连这家人的姓,也是从满族的“叶赫那拉”简化而来的现代姓:叶。
儿时叶嘉莹(中)
“融合”尤其表现在父母对大女儿叶嘉莹,以及之后出生的两个儿子的教育上。
父亲首先教叶嘉莹认汉字。他用毛笔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把字写出来,碰上多音字,就用朱笔在字的上下左右画上小红圈。同时,父亲认为只学中文是不合时代的,他还教儿女学英语,并和中文对照。比如他告诉孩子们中文的多音字通过读音来变化词性,与英文通过加词尾来变化词性的情况是一样的。为了激发孩子们学习的兴趣,父亲还给他们买了英文字母玩具,谁先拼出一个英文单词,就算谁赢。
父亲虽然重视叶嘉莹的学习,起先却并没有送她去学校读书。在他看来,儿童幼年时的记忆力最好,应当多读“有价值和有意义”的古典诗书,不必去新式小学里学什么“大狗叫小狗跳”。父母找来同为教师的姨母来做家庭教师,教三岁的叶嘉莹背古诗词。
那时叶嘉莹尤爱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和这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词人一样,叶嘉莹生长在深宅大院,未经世事,正因如此,她能够以清澈不染的眼光看待季节更替、草木荣枯。夏夜,她念着姨母教她的“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躺在凉席上仰望星空,常常忘了进屋睡觉。窗前秋竹、阶下紫菊、天上星光,皆成了她的素材,被她写入最初的诗篇。
六岁时,家人开始以“四书”为她启蒙,教她诵读。虽是“旧思想”,却不是刻板道德,而是诗礼传家。在叶嘉莹的记忆中,这个大四合院里,她从未见谁大声说过话,更没有谁为了生活琐事争吵。
家人对叶嘉莹管得严,女孩玩的游戏,抓子儿、踢毽子,她都不曾学过;冬天的北平,北海、什刹海结了冰,许多孩子去溜冰,她也只能在家读书。诗词的美感和《论语》中为人处事的道理,在叶嘉莹身上相融合,渐渐形成了她柔顺坚韧的性情。
叶嘉莹与弟弟们的童年合影
然而好景不长,时代的车轮碾了过来。
叶嘉莹初二那年,“七七事变”爆发了,北平被日军占领。当时任职于国民政府航空署的父亲,跟随国民政府南下,不久便失去了音信。母亲因此忧思伤身,得了重病,到了不得不去天津动手术的地步。
1941年秋,叶嘉莹刚上大学,母亲怕耽误她的功课,便没有要她陪伴同行。不想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母亲因手术感染以至病危时,放心不下三个孩子,拖着病体出了院,在回家的火车上去世了。
叶嘉莹忍着悲恸,带着母亲的衣服到医院为她换上——父亲不在,作为长女,她要参与料理后事。在两个幼弟跟前,她无法流露太多悲伤,只能在白日已尽的夜灯下,和着淋漓秋雨,写下一首首《哭母诗》——
叶已随风别故枝,
我于凋落更何辞。
窗前雨滴梧桐碎,
独对寒灯哭母时。
——《哭母诗八首 其四》
本是明珠掌上身,
于今憔悴委泥尘。
凄凉莫怨无人问,
剪纸招魂诉母亲。
——《哭母诗八首 其六》
原是“掌上明珠”,却一朝母亡家破,叶嘉莹只得带着两个弟弟到伯父家一起生活。凄凉孤独不可言说时,她拿起书本和纸笔,躲进诗词的“小楼”里自我疗愈。
晚年,叶嘉莹总结自己历经坎坷离乱的一生时这样说道:“因为沉浸于读书,我对人生的得意失意都不太在意。”
“他站在讲台上,把围巾解开,再把帽子摘下来,把外边的皮袍脱下来,然后转头不说话,在黑板上写一首诗,或者就写两句,或者就写几个字,然后从此讲起。”进入辅仁大学的第二年,叶嘉莹开始师从顾随学习古典文学,对这位“上课从来没有课本”的老师感到好奇。
那么在顾随先生眼中,叶嘉莹又是怎样一位学生呢?一次课上,他这样评价叶嘉莹——
“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
顾随先生欲将叶嘉莹的作品交给报刊发表,问她笔名,叶嘉莹说没有,先生便提示她,佛经上有鸟唤作“迦陵”,为“妙声鸟”,符合她清丽的文风,而且发音亦与“嘉莹”相近。于是,“迦陵”便成了叶嘉莹的别号。
顾随对这位生性内敛的女学生颇为爱惜,常为她字斟句酌批改作业,更对她的诗心细加呵护——在看过她怀念母亲的词《忆萝月》后,劝慰道:“太凄苦,青年人不宜如此。”
1943年,叶嘉莹(右二)与顾随先生(坐)及同班同学
叶嘉莹听老师讲“诗教温柔敦厚,教人平和”,讲“诗是感发,使人向上、向前、向光明”,甚至老师“旁征博引,兴会淋漓,一片神行”的讲授方式,皆使她获益良多,为她今后的教书研学立下标尺。但是在她看来,老师讲学最大的特点,是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
一次讲课,顾老师首先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自觉、觉人”“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然后以此为原点,发散开去。在顾随先生看来,如《论语》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做人,自己得好处、得成就远远不够,更要使别人得好处、得成就。
有感于当时社会的动荡,顾随先生对学生们说:“现在不允许我们写超世俗的、超善恶美丑的诗了,古人作诗可以无意,我们现在作诗要有意……如果做人总是穿着白袜子,不肯沾泥,总是自己保持清白,这样的人比较狭窄自私,遇事不肯出力,为人不肯动情。”从诗品到人品,顾随先生尤为推崇杜甫。后来,杜甫也成了叶嘉莹毕生所追求的诗人的形象。
作为文人,顾随先生“利他度人”的方式是教书讲学,如果得遇良徒,则尽力提携,使文脉不至失坠,甚而开枝散叶。他常用禅宗的“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来勉励学生。1946年7月,他在给叶嘉莹的信中这样写道——
“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他希望叶嘉莹不只做一个唯唯诺诺、遵守师说的弟子,更希望她如南岳怀让的弟子马祖道一那样,对于老师的“法脉”“别有开发,能自建树”。
那时,叶嘉莹刚刚大学毕业。她平时沉默少语,除了与老师时有诗文唱和以外,在众学生中并不显眼。她欣喜于顾老师的赏识,但也感到困惑:为何老师对她如此期许?诗词除了悦己自度之外,究竟还能做什么?
自1942年起,叶嘉莹听顾随先生讲课,前后长达六年之久。这六年间,她记下了八大本听课笔记。南下前,先生赠她一首诗以为勉励,其中有一句——
“食茶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
人的一生就像吃茶,苦痛历练得多了,接受起来就成了甘甜。之后不久,叶嘉莹便随丈夫去了台湾。起初师生尚有联络,几经变故,便失了音信。感念师恩,叶嘉莹唯有随身携带被她视如珍宝的八本笔记。飘零辗转的忧患生涯中,她时常翻阅以自省——
“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是不成的。粪土中生长才能开花结籽,否则只是空虚而已。”
对于二十多岁的叶嘉莹来说,“人生之茶”的甘苦还需要她去品味,而诗词与她的人生之间的关系,也在等待一次蜕变。
叶嘉莹在辅仁大学的成绩证书
1945年夏,叶嘉莹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平佑贞女中教中文。她课讲得好,陆续有其他学校来邀她去讲课,最多的时候同时在三个中学兼课,每周讲三十个小时。因为讲的是她所热爱的文学,所以丝毫不觉得辛苦,学生听她的课也轻松愉快。
其中一所中学,男女分校,叶嘉莹起先在女校教课。当时男校高二有一班成绩不错但是调皮的学生,对不满意的老师毫不客气,已经赶走了两个男中文老师。她便将这个班也接手过来。不久之后,大家欣喜地发现,学生对这位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岁的、貌似柔弱的女老师竟颇为服气。
上世纪50年代,叶嘉莹为小朋友讲课
三年一晃而过。临走时,学生们不舍,女学生边哭边拿出自己绣的手帕送给她,男学生则以自己写的字赠予老师作为纪念。几十年后,当学生们在报刊上看到叶嘉莹回国的消息时,纷纷与她取得联系,即使不能亲往探望,也常常打电话问候。
当年,人们以为叶嘉莹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教师,过上安稳的生活。但一场婚姻却将她拖入了生命的谷底。
一位老师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了她。虽然“恋上诗词”的叶嘉莹性格清冷,于个人感情不大上心,但她又性情宽厚,不忍推拒他人的好意,且男方积极追求,甚至为她丢了工作……1948年3月,在北平教书不满三年的叶嘉莹匆匆结了婚,八个月后,随男方迁居台湾。
1948年,叶嘉莹婚纱照
初到台湾,叶嘉莹在彰化女中教书。生活的窘迫尚未好转,丈夫就因“白色恐怖”被捕入狱了,那时她的大女儿刚出生不久。随后,叶嘉莹母女也被牵连,一同被收押。虽然不久即被释放,但她因此失去了工作,无家可归,只能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流落街头。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好投奔到亲戚家暂居。
在丈夫入狱的三年里,叶嘉莹过得十分艰难,她盼着丈夫出狱后生活会有所好转。不料丈夫遭此一事,脾气变得古怪暴躁,动辄便拿她撒气。她记得第二个孩子出生时,丈夫得知“又是个女儿”,掉头就走了。
但是叶嘉莹不敢抱怨,她一抱怨,好心人一劝说,丈夫就觉得受到了讽刺,回头对她更没有好脸色。那时,她多次梦见自己浑身是伤,梦见母亲站在察院胡同的四合院里向她招手,她跑过去,母亲和四合院又都没有了……
“我真的是把什么都放弃了,活下来就是了,除了活下来什么都不用说了。”但如果这时,她想起顾随先生的课,一定会想起老师曾经说过——
“创作必有安定情绪。然则没有安定心情、安定生活便不能创作了么?不然。没有安定生活,也要有安定心情。要提得起放得下。”
忍下心中的压抑和委屈,为了维持生活,叶嘉莹开始到处找学校任教。只有沉浸于诗词和教学中,她才能得到一些宽慰。
在台北二女中教书时,一次督学来视察,学校安排他到叶嘉莹的课上听课。那天,叶嘉莹讲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讲到兴起时,没注意下课铃响了,督学也听得津津有味,浑然未觉。课上完后,他告诉校长,这位年轻女老师讲得非常好。渐渐地,叶嘉莹在古诗词上的造诣和她的讲授功力得到了公认。
1954年,在前辈们的推荐下,叶嘉莹进入台湾大学任教。此后几年间,她的诗词评赏文章常见于报刊,敏锐犀利且感发心灵的风格获得了许多读者的喜爱;同时,她还受邀到台湾大学、淡江大学、私立辅仁大学做讲座,在电台、电视台开讲古诗词。女诗人席慕蓉忆起当年听课的情形时说,“老师讲课时就是个发光体”。连丈夫在一次看到她的讲课视频之后,也惊奇地问她道:“这是你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
从“为一己之赏心自娱”,到“为他人的传承之责”,“诗词”拉着叶嘉莹,渐渐从河谷密林中走出来,向着开阔敞亮处去了。
从台北到基隆之间,有个地方叫野柳,海岸多礁石。1962年春,叶嘉莹和学生们一同去那里郊游。多年来,她因生活动荡极少动笔创作,但是那天她一连写了四首绝句,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岂是人间梦觉迟,
水痕沙渍尽堪思。
分明海底当前见,
变谷生桑信有之。
——《郊游野柳偶成四绝》
三十多岁的叶嘉莹望着分隔她与故乡的大海,体会到了沧海桑田,人事流转。她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了,深吸一口气,她要把梦中的情事——无论欢欣的、悲苦的——都以美的方式传达给更多的人。
叶嘉莹和丈夫、女儿。大女儿后来因车祸去世。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场变故让饱经磨难的叶嘉莹重新思考并选择
鸿飞无问西与东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大学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大多去了台湾求学,而台湾几所知名大学的古典诗词课,都是叶嘉莹在讲授。这些学者便成了叶嘉莹第一批海外“学生”。
1965年夏,在台大中文系的一场谢师宴上,校长找到了叶嘉莹:“叶老师,我们与密西根州立大学签了交换合约,明年你就去美国交换任教吧,你回去先准备一下英语。”
在当时的形势下,叶嘉莹知道从台湾回大陆是不可能的,那么如果出国,将传统文化传承给海外游子,不也是“别有开发”么?想到这一点,叶嘉莹欣然接受了。她先到美国密西根大学,不久又应邀去哈佛大学讲学。
在美国,叶嘉莹颇受优待。在哈佛大学写作《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时,校方特例允许她在图书馆关门之后仍可留下工作。“窗前是枫树,四壁是图书,当所有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可以工作到任何时间。”叶嘉莹回想起来道:“那真是最美好的时光。”
随着英语的进步,叶嘉莹开始涉猎西方文艺理论。她发现,这些理论与中国传统文论多有暗合之处,这使她感到非常惊喜。“须通一两种外国文,能直接看外文书,方能开扩心胸,融会贯通。”想起老师顾随的教导,叶嘉莹开始调和西方的分析思辨和中国的“心通妙悟”,她尝试淡化时空、语言和文化的界限,使各种肤色的学生都能够以自己的方式,领略到中国古典文化的魅力。
叶嘉莹渐渐有了名声。三年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向她发来了终身教授的聘书。她于是在温哥华买下一所老房子,供一家老小同住。
飘零二十载,年近五旬的叶嘉莹总算有了“安定生活”,但当她独自一人看到白云倏忽、黄叶翻飞时,心绪还是难以安定——
寒入新霜夜夜华,艳添秋树作春花。眼前节物如相识,梦里乡关路正赊。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
——《鹧鸪天·用友人韵》
几年前隔海望乡的怅惘从未消失,如今因为隔了更宽阔的海,变得更加浓烈了。在台湾时,她知道无法直接回大陆,以为到美国之后便可取道而回,但大陆那时正在“文革”,她只好搁置了联系老家亲戚的念头。她想到陶渊明在《归田园居》里写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却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归耕植桑麻”,甚至不知道那片“土地”是否安在。
在温哥华,叶嘉莹给大学生、研究生讲课,也给幼儿园小朋友讲课。一次讲古诗时,一个男孩问叶嘉莹“什么是诗”。叶嘉莹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的心会走路吗?”男孩疑惑地摇了摇头。叶嘉莹笑着继续问他:“你的故乡在哪里?亲人们呢?”男孩说:“在河南开封,常想念爷爷奶奶。”叶嘉莹点头道:“对了,想念就是心在走路,用美妙的语言把想念写下来,就是诗。”
对于叶嘉莹来说,童年记忆和故乡的怀抱是最温暖的,足以抚慰心中一切伤痛,而诗词,就是引她回乡的那条路。
叶嘉莹《给孩子的古诗词》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卅年离家几万里,
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
眼流涕泪心狂喜。
——《祖国行》
1974年,中国与加拿大建交,叶嘉莹立即回国探亲。飞机终于抵达北京上空,得以俯瞰北京城的她,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条长街上都是灯火,那会不会是西长安街呢?会不会是我当年每天走过的地方,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从旧居写到故友,从历史写到新城,阔别重逢的兴奋、人事迁移的感怀,都被她记录在了1870个字的长诗《祖国行》里。
夙愿已了,叶嘉莹回到加拿大,打算安度晚年。不想变故又生——曾与她患难相依的大女儿新婚不久后,与女婿在一场车祸中同时去世。忍着悲恸料理完后事之后,叶嘉莹把自己关在家中,以诗遣悲,写下十首《哭女诗》。
正如她所敬佩的近代学者王国维所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场变故,打通了她人生的最后关节。“人不经过绝大的痛苦,是不会觉悟的。不把自己打破,就永远不能够超脱。我一世辛勤,忍气吞声,养家的责任我已经尽到了,不再被家庭子女所束缚了。”叶嘉莹走出来,望望来路,渺然不可追,她知道到了寻找归途的时候了。
1977年,叶嘉莹第二次回国。这次她和丈夫、小女儿一起,游览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在去西安的火车上,她看见有个年轻人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在读;参观名胜古迹时,她听到导游熟练地背诵着古诗词里的句子……所见的一切使她感慨良多。“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尽管经历过许多磨难,却依然在用诗歌表达自己。”在叶嘉莹看来,传统文化的种子并没有湮灭,它只是潜入了人们的心底,等待着被发掘、被培育。
她想,这个发掘者,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她之前的人生,都不是自己选择的——婚姻不是自主选择,教书是本职本分,讲座是受人所邀,渡海去台是随波逐流,出国讲学是机缘巧合……如果说一生唯有一次自己的选择,那么她要回国教书。“诗词的根在中国”,当她这样说时,已然把生命的根和诗词,和中国,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1978年改革开放,国家大规模地向欧美派遣留学生,新时期的教育蔚然成风。身在温哥华的叶嘉莹趁此机会,给国家教委写了一封信,说明了她想利用假期回国教书的意愿。
叶嘉莹回到了魂牵梦绕的诗词故土,她想要在这片故土上,用汉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
她还记得寄信那天的情形:“那天我在黄昏的时候出去,走过树林,到马路边的邮筒去投信。当时,落日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光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正飘着落英。”美妙的景色唤起了叶嘉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警醒。她想到自己五十四岁了,时间还能留给她多少机会?会不会回国教书的愿望又会像梦一样,终归了无寻处?
因此,信寄出之后她便时刻关注着国内的报纸,生怕错过任何一条重要信息。一天,她看到一则消息:“文革”中的许多老教授得到了平反,其中有位名叫李霁野的老先生。叶嘉莹忽然想起,这不正是当年辅仁大学外文系的教师、老师顾随的旧友,李霁野先生么?她立即写信问候,并告知老先生自己想回国教书的想法。很快,她收到了回信,老先生在信中向她讲述了国内教育界的新情势:“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并欢迎她归国。叶嘉莹这才放宽了心。
1979年,叶嘉莹的申请被批准了,她立即动身回国。在香港的国货商店,她特意买了一件当时流行的蓝色女装换上。飞机在北京一落地,她就受到了热情的接待。随后,叶嘉莹被安排在北京大学教古典文学,之后又应李霁野教授之邀,去天津南开大学任教。
教学之余,叶嘉莹喜欢看话剧《茶馆》、游览圆明园,常常兴之所至,与人唱和,出口成篇。诗词与人生,在这位年近六十岁的归乡人身上,再一次重合了。
从前在海外讲学,每讲到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华”,叶嘉莹都会黯然伤情,现在,她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构厦多材岂待论,
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
难忘诗骚李杜魂。
——《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
发现教育价值 记录教育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