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雌雄镖(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承读者好意,从北平寄给我一张戏单,说是希望我能写出一篇小文章来。这是一张“市立剧院”的戏单。有戏四出。白云生与韩世昌的《乔醋》,尚小云荀慧生的《姑嫂英雄》(即《樊江关》),杨宝森的《打鼓骂曹》,大轴是小翠花、尚小云、荀慧生、叶盛兰、马富禄等的《雌雄镖》,也即是《得意缘》。
这一台戏,包括了四大名旦之二,又加上了花衫名手的筱翠花,又是双出,自然可以称作一台好戏了。不用说在上海是看不到。白云生与韩世昌是北方昆弋的末尾支持者了。在十年前天津的天祥商场上面他们经常演出,最有名的是《狮吼记》,这“乔醋”与“跪池”都是使人不能忘记者。现在整个的昆班当已不能立足,韩白两位也已沦于开场戏,而且白云生的牌子又比韩世昌的高,原因大约是白也间唱皮簧之故罢?
樊江关》的戏路,多少与《得意缘》的风格相似,也许更像《穆柯寨》。如果比之美国电影,这正是那一类小喜剧,无何意义,尽多小机智,小噱头,如果要是为娱乐而娱乐的话,看这类戏是最妙不过的了。
有一点题外的闲文。
戏剧的功用自然很广泛。我想其中最基本,也最原始的一点当是“娱乐”罢?在印度的中国驻印军中,也经常有京剧的演出,在那时的枯燥生活与无限乡愁之中,很多小兵都欣赏这一类小戏。《小过年》、《双摇会》、《探亲家》之流最受人欢迎。如果要在此中寻求考验什么教育的意义,大约是没有,然而小兵在战斗之余,在这里能够找到大笑的机会。一笑之余,就可以多吃两碗饭,如此想来,则其功亦不可没。
因此我想,无论是什么戏,在它的如许意义之中,必然要包括了“娱乐”性。再退一步讲,一出戏如果别无道理,只剩一点下来的话,这一点必须是可以“娱人”。否则便非戏剧了。
《得意缘》我上次谈过一次了。本拟有很多话可说,然而竟枯窘得很,没有什么可说的。真是想不到。
我偶然想起从一本《剧场艺术》(TheatrcArts)上看到的一篇小文章,——好像是《受虐狂的滑稽》罢,它里边曾经谈到喜剧的一些“钥匙”,他好像曾经提到某一出戏的取材大约是在一个村子中,而这个村子中的所有的人都是狂人。这就使我想起《得意缘》,那一家人家,正是所谓狂人的家庭罢?至少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从老丈人,老婆婆以至姑嫂妯娌之间全是“畸人”,不可以常理论。杀人不眨眼,但表面上都是祥和的,娇客姑爷与女儿,不许他们回门,但要杀掉。再有这么一句话:“喜剧的钥匙,是在每一个极端的悲剧化的场面之中埋伏着的。”果然如此。当狄云鸾与卢昆杰在教镖之时,无愁无虑,然而小姐的心中却是有着不可掩饰的愁怀的。她想起了种种将来的事,这种局势是否可以长期维持下去?教丈夫使用雌雄镖,应当也有她的不得已的意思在。调情,笑语之间,随处都可以看出她的“强颜”,不可抑止的愁怀。
言慧珠演此,有一点这种意思。
“喜剧可能讽刺与批评一种缺陷,但只有在同时完美的意象亦在意念之中。”
正是如此,好的喜剧都应该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教镖”一场,该是人生中最完美的场面了罢?然而有一种掩抑在底下的“不完美”在。小姐知之,观众亦知之,而只有那个天真的卢昆杰不知道。
等到他知道了这种情况以后,喜剧的开端来了。
《得意缘》的末尾一段。处处是惊险的场面。在每一座关口,小夫妻都有丧生的危险,然而都被人情所克服,都顾了笑料。悲剧之头,喜剧之尾。狄云鸾带了丈夫闯关时,每次都告诉他说,这一关如何难过,大有必死之势。丈夫更是哭哭啼啼,然而这些难关终于都过去了,用不平凡的方式过去。观众在紧张中获得解放,笑了起来。
最后,老婆婆放走了小夫妻,却还要他们回来说一句话,卢昆杰说,“打一个电话算,人是不回去定啦!”犹有紧张余波,等到老婆婆说出老人的心事,希望她们将来能回来祭扫一番,不忘此日恩义之时,她们也都哭了。
悲剧与喜剧的情结往往是杂糅的。
然而我们现在的“喜剧家”,其实是“滑稽家”,他们所信奉者为“噱头”,只要观众可笑即可以。这些作家,我觉得还应该看看旧戏,看年看《得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