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曾昭抡:江水无语东流去
曾昭抡
一
1940年,香港,陈寅恪陈家订了一份《大公报》。
每天报纸一到,11岁的长女流求,就抢着看一连载。
于是,陈寅恪数次对女儿说——
既然这么喜欢看表姑爹的日记,你何不也写写我们家的逃难经过?
数年后,流求与妹妹小彭、美延,共同完成一部《也同欢乐也同愁》。
而前面所提的表姑爹,就是曾昭抡。
为何流求称曾氏为表姑爹?
原来,曾氏的妻子俞大絪,是俞大维胞妹,俞大䌽(傅斯年之妻)胞姐;
而陈寅恪的母亲俞明诗,正是俞大维的嫡亲姑姑。
俞大絪是陈寅恪的表妹,而曾昭抡,就成了陈寅恪的表妹夫。
其实,还有一层渊源。
曾昭抡的母亲陈广瑛,是陈宝箴之女,即陈寅恪的嫡亲姑姑。
1899年5月25日,昭抡就出生在长沙陈家。
那时,陈寅恪十岁,绝对是小表哥了。
如果后来昭抡没有与俞大絪联姻,流求可要称昭抡“表叔”了。
如此这般,曾家、陈家、俞家和傅家,因为姻亲,环环相绕。
二
曾国藩,晚清中兴之臣,赫赫有名。
同胞兄弟依次为国潢、国华、国荃、国葆。
除国潢在湖南老家经营家业外,其他兄弟均弃笔从戎。
而昭抡,是国潢的曾孙,按照曾家“国、纪、广、昭”的排列,他属于第四代。
祖父曾纪梁、父亲曾广祚,都是清代县学附生。
父亲广祚,后成为晚清举人,著有《屏锲斋诗文》行世。
母亲陈氏,生有十三子,六子早夭,七子长大成人,并学有所成。
在长子昭承、次子昭抡 、长女昭燏、三子昭拯、次女昭懿、三女昭鏻和四女昭楣中,
当属昭抡名声最响,他是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
三
曾家藏书丰富,在曾国藩旧居富厚堂,专门修建了一座藏书楼,约有30万册图书。
藏书楼厅堂侧门上,有一对联——
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曾家人才辈出,长盛不衰,想必与其家风有关。
六岁,昭抡进入塾馆读书,手不释卷;
九岁,读四书五经,老师对其记忆力,大加赞许,称其必有作为。
说句题外话,叶剑英,有一前妻曾宪植,曾家的姑娘。
两人婚后,育有一子叶选宁。
从小,选宁被送至外祖父曾家,饱读诗书。
11岁,来到北京,与同龄孩子相比,选宁与众不同。
1912年,昭抡进入长沙雅各学校就读;
半年后,转入长沙雅礼大学堂预科。
1915年夏,他考入清华学堂。
在清华,昭抡用五年时间,完成八年课程,成绩优异。
在麻省理工化学工程系,昭抡用了三年时间,修完四年课程,后转攻化学。
1926年,他获得博士学位。
回国后,昭抡来到广州兵工实验厂,担任技师。
这也是他关注兵工制造业的开始。
历史在这儿,埋下一个伏笔。
后来的俞大维,担任兵工署署长,与战后的原子弹制造计划息息相关。
而昭抡,正是其中的核心之一。
昭抡归国后,来到上海,拜见堂姑母曾广珊(曾国藩孙女)。
曾广珊嫁给俞明颐,育有俞大维、俞大纶(早逝)、俞大绂、俞大絜(早逝)、俞大纲五子及五女俞大缜、俞大絪、俞大䌽,另二女夭折。
在此,昭抡遇见俞家次女大絪,两人相恋。
曾家的女儿(曾广珊),嫁入俞家;
俞家的女儿(俞大絪),又嫁回曾家。
亲上加亲。
曾广珊
四
按常理,昭抡清华出身,留美博士,应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像赵元任、梅贻琦一样;
即使穿长衫,也应如张伯苓、胡适,自有风度。
可这位曾氏后人,不走寻常路。
戴着一副近视镜,身着蓝布大褂,不合体不说,还皱巴巴的,土里土气。
有时,第三个扣子,还要扣到第二个扣眼中,形成一个大斜襟。
头发不整,胡子几天不刮,脸更像几天不洗,邋邋遢遢。
另类的是,他的鞋子,前后有洞,只能趿拉着走路,简直济公的模样。
据西南联大学生何兆武,说起——
朱家骅担任中央大学校长,有一次召集各系主任开会,曾昭抡来了。
朱家骅不认得,问他是哪一系的。
曾答是化学系的。
朱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就说:“去把你们系主任找来开会。”
曾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接着,朱收到曾的辞职信。
不解释,不辩解,
合则聚,不合则散。
由此可见,昭抡身上,湘乡蛮子的倔强性格。
五
此后,应北大校长蒋梦麟邀请,昭抡出任化学系教授兼主任。
添设备、买药品、扩建实验室,新官上任三把火。
费孝通回忆——
昭抡为这个学科费心尽力,像一个妈妈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在我国把实验室办到大学里边,据说他是第一个。通过实际获得科学知识,他解决了这一个很基本的问题,抓住了要害。
在其带领下,北大化学系,无论人才、还是设备,一跃而成国内大学中的最强系,深受瞩目。
数年后,曾氏学生、北大教授苏勉曾评价——
曾先生振兴北大化学系的功绩,可与蔡元培校长改革、振兴北大的功绩相比拟。
昭抡有为。
六
抗战爆发,北大、清华与南开,三校组成“长沙临时大学”。
昭抡率领北大化学系师生,来到长沙。
继而,他又加入“湘黔滇旅行团”,向昆明徒步进发。
旅行团1938年2月20日出发,4月28日到达昆明,历时68天。
陆路全程1600余公里,200多师生步行约1300公里,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
11 名老师同行,昭抡位列其一;
旅行团指导委员会,四人成员,他占有一席。
自清晨走到傍晚,旅行团师生,同感腿的酸痛,脚板上磨起的一个个水泡。
任重道远,远莫致之。
尤其宿营,更是五花八门。
联大学生向长清回忆——
三千多里的行程中,我们的宿营地只是学校、客栈、以及破旧的古庙,在这里是不能讲究许多了。有时候 你的床位边,也许会一口褐色的棺材;有时候也许有猪陪着你睡,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腥臭气;然后过惯了,也就不在乎了。不论白天怎样感觉到那地方的肮脏,一到晚上稻草铺平之后,你就会觉得这是天堂,放倒头去做你那甜蜜的幻梦。
在路上行走,昭抡教授,依然长衫,衣襟前长后短,鞋袜难以蔽足。
并且,他总沿公路大道,从不走小道捷径。
过黔西“二十四盘”山路时,所有人均走小路,由上而下,呼啦啦,瞬息冲下山去。
可昭抡先生,不动声色,依旧沿着公路独行。
这样,他比别人多花了十几倍的时间下山。
衣襟上厚厚的泥浆,与他相伴。
是否,这就是拙诚?
曾氏学生唐敖庆,记得——
每天早晨,当我们披着星光走了二三十里路时,天才放亮。这时远远看见曾昭抡教授,已经坐在路边的公里在标记石碑上写日记了。等我们赶上来后,他又和我们一起赶路。曾先生每天如此。看来,他至少比我们早起一两个小时。
前述,陈家长女流求,对表姑爹的连载,总要一睹为快。
想来,该是此次旅行跋涉的日记。
其实,写日记的习惯,伴随昭抡终生。
联大校训“刚毅坚卓”,昭抡先生,应是最好的例证。
“志、识、恒”的家风,也一一呈现。
昭抡先生,如此阐述——
志是奋发的决心,读书必须有奋发的精神;
识是远大的眼光,一个人要读好书,必须有识;
恒是坚强的毅力,是否有恒,是决定能否真正获得知识的关键。
七
昭抡平时,沉默寡言。
但在联大,他是化学系开课门类最多的老师。
他不单单是一位专业优秀的教授,而且还是一个国际形势分析家。
同时,昭抡是有名的民主教授,也是中国民主同盟最早的中央委员。
在每次民主集会上都发表讲话,当然不是讲化学,也不谈政治和经济问题,而是讲军事。他对当时抗战的军事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谈起来像个军事专家。
李钟湘在《西南联大始末记》中写道——
曾昭抡教授讲授有机化学、无机工业化学,他能文能武,文章下笔千言,有求必应,对军事学也有特别研究,整年一袭蓝色布衫,一双破皮鞋。有一次公开演讲,他推断当时欧洲战场盟军登陆地点和时间,深得某盟军军事专家的推许。后来盟军中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登陆时间与曾教授的推断,仅差两天,而地点完全相同。
正是300万盟军,登陆诺曼底。
联大学生,喜欢这位平易近人的教授。
跑警报,在郊外烧饭,他也会随着众人,捡柴火。
昆明城内,外来人口激增,物价一路狂奔。
昭抡利用专业,帮人开了一家肥皂厂,
每月总能见到几顿油荤,算是教授中的大款了。
口腹满足,可昭抡,仍是不修边幅,着实个性十足。
他对专业的用心,更是忘我。
据俞大缜(俞大絪的胞姐)晚年回忆——
在我近八十年的生涯中,还未见过有他那样专心治学的人。他用功到了精神非常集中的程度,以至有时竟像一个“傻子”。记得有一天,我从北大回家,路过沙滩前,只见昭抡站在红楼面前,面对着一根电线杆子,又点头,又说又笑,过往行人不胜骇然。我走近他身边,他也不理我,仔细听他说话,原来他在和电线杆谈化学哩……我同院邻居一位老先生,曾在北大当过职员,他对我说过:“你那位亲戚曾昭抡有神经病,我亲眼见他对着红楼前的木柱说话。”
不疯魔,不成活。
昭抡先生告诉世人,什么是投入。
他终生追求一个志向,一个人生的着落。
在他心里,总要有个寄托。一生要做什么事情,自己要知道、要明白。
现在的人,很多不知道他的一生要干什么……没有一个一生中不可移动的目标。
曾昭抡与妻子俞大絪
八
1945年8月10日,日本投降。
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李济(后出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极富理智与科学远见地指出——
日本投降是由于两颗原子弹投掷在广岛及长崎的结果,但是更重要的是从此昭告了原子能新时代之来临,胜利自是我们所乐于听闻的,但是新时代之来临,我们每一个人都当有新的认识,也有了更重要的新责任。
时任军政部次长兼兵工署署长的俞大维,也对原子弹的神奇威力,震撼。
当他在中美联合参谋本部参谋长魏德迈中将处,看到美国关于原子弹研制的机密文件《史密斯报告》时,绝对心有所动。
之后,上报军政部部长陈诚和最高统帅蒋介石。
中国研制原子弹的源头,始发于此。
俞大维认为,原子弹的研制,最为重要的是物理、化学、数学三门学科。
曾昭抡,被列为此项计划的的首选。
作为俞的妹夫,更为重要的是,曾氏是国内一流的化学家。
在他的推荐下,物理系教授吴大猷、数学系教授华罗庚,也介入其中。
方案决定,由曾、吴、华三人各选两名青年人才,共同赴美,并拨发50万美元,作为这一“种子计划”的前期资金。
历史记下了这三位科学家和六位青年才俊——
化学:曾昭抡 唐敖庆 王瑞駪
物理:吴大猷 朱光亚 李政道
数学:华罗庚 孙本旺 徐贤修
1946年9月,上述九人,在美国汇合,开始进修。
随着国共内战,兄弟阋墙,炮火连天,九人各有所归。
1949年3月,昭抡重返北大,执掌化学系兼北大教务长。
此时的他,掌控着北大。
1951年,昭抡被任命为教育部副部长兼高教司司长。
与姻亲俞大维,已是各为其主,天涯一方了。
大哥昭承、弟弟昭拯、妹妹昭楣,已迁台湾。
当然,作为手足的俞氏姐妹,会奉命向出任台湾国防部长的俞大维广播喊话,和平攻势,劝其弃蒋投共。
此生,兄妹无再相见。
俞大维
九
杨石先,时任南开校长,当年西南联大化学系主任,想将昭抡迁至天津,可打给党委的报告,石沉大海。
李达,武汉大学校长,面对艰难处境的昭抡,主动聘请其来到珞珈山,在化学系任教。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李达,雪中送炭也。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达与毛公同乡,私交甚好。
别忘了,昭抡也是湖南人,鼎鼎有名的曾氏后人。
此一时,彼一时。
有了一方天地,昭抡一头扎入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了解最新前沿知识,以便快速进入角色。
助手刘基万仍记得——
他高度近视,但查资料的速度却十分惊人。只见他小跑一样在书架中穿梭,很快抱出一摞书,摘完后又快速归还原处,马上又抱出一摞。蝇头小字在卡片和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不少地方还贴上小纸条,精心写着补充或注释。无论是刮风或下雨,严冬或酷暑,总见他穿得比常人少,戴顶褪色的旧帽,脚指头露在鞋外,斜扣着衣扣,提着个旧书包,专心致志地做学问。一天深夜,他提书包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撞在树上,碰得满脸是血,跌倒在东山头山坡下,路过的工人听到哼声,才将他扶回家去,第二天他照样上班。
两年时间,昭抡写出140万字的《元素有机化学》,这是中国第一部该专业方面的参考书,作为武大出版社的内部参考资料出版。
该书一问世,即在国内化学界产生巨大影响,受到高度评价。
危难之中显身手。
后来,科学出版社想将其作为特约书稿出版。
全稿共六册,两册发行后,文革开始,后四册就此夭折,而原稿散失。
呕心沥血之作,化成一场空,这是昭抡的最大遗憾。
身心疲惫,压抑苦闷,
1961年暑假,昭抡被确诊为淋巴癌。
妻子大絪,心如刀绞,度日如年。
她一面向丈夫封锁消息,一面寻求最好的医疗条件。
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昭抡病情,得到控制。
随后,他毅然回到武大,教书育人。
可文革的魔掌,不由想象。
大絪,北大西语系教授。
一天夜里,不堪人格污辱,服用过量安眠药,成为北大第一个自杀的女教授。
远在武大的昭抡,想赴京送妻子一程。
而武大党委却以“参加武大文化大革命”为由,拒绝其要求。
伤心欲绝,打碎牙和酒吞。
妻子的骨灰,被抛至荒野;
家中的财物,不知所踪;
住房,已成他人宅院。
独在异乡的昭抡,在京已是无家可归。
天地苍茫,无处话凄凉。
李达
十
毛公“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之论,李达认为不切实际。
两人当面,发生争执。
种种缘由,李达已不再是座上宾。
从此,遭受腥风血雨,直至撒手人寰。
那一天,也是大絪自杀的日子,1966年8月24日。
昭抡来到武大,缘于李达。
李达的逝去,他已陷入四面楚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批斗、游行、棍棒伺候。
心惊肉跳,日积月累。
人性丑陋的一面,直扑而来。
造反派恶意地揭开“他患有淋巴癌的秘密”,
昭抡全身颤抖,当时大小便失禁,一病不起。
1967年12月8日,68岁的昭抡,默默离去。
他的助手,已被隔离审查。
无人收尸,任其在床上变质腐臭。
幸亏,外地的侄子,来此探望病中的叔父。
此情此景,徒呼奈何?
又是侄子,将昭抡遗体,送至火化。
取之骨灰,撒入长江。
昭抡夫妇,近亲结婚,一直没要孩子。
每逢年节,是否有人,还念得他们?
有人说过,像曾氏这样的家庭出身或社会关系(至亲不光俞大维俞氏家族,妹妹昭楣的夫君谭季甫,其姐妹谭祥,是陈诚的妻子),若留在大陆,江山易主,绝不为其所容。
但历史无法回望。
深深叹息。
江水无语东流去。
在武汉大学,曾昭抡(左二)与部分研究生和助手合影
志是奋发的决心,读书必须有奋发的精神;识是远大的眼光,一个人要读好书,必须有识;恒是坚强的毅力,是否有恒,是决定能否真正获得知识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