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叶嘉莹——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山佳:叶嘉莹——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都说女性的容颜,是她心灵的写照。倾听南开大学叶嘉莹先生讲解的诗词,瞬间会被折服,感动于她心灵的美丽、气质、谈吐,还有思想……

叶家是旗人,本姓叶赫那拉,与慈禧太后相同,不是满族旗人,而是蒙古裔旗人。蒙古文中,叶赫是大,那拉是太阳,叶赫那拉就是大太阳的意思。清初,叶家祖上就入关了。清朝灭亡,叶家就取叶赫那拉的首字,改姓了叶。

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的一处四合院,是叶家的祖宅。大门上方,黑底金字匾额,上有“进士第”三个大字;大门两侧,各有一个石狮,外边是门洞。院子里,砖铺地,大花盆里,种有石榴树、夹竹桃。内院有大荷花缸,荷花和鱼并养着。

当年,叶云乡来过这所宅院,描述着——

一进院子就感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的气氛,到现在一闭上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

三岁时的叶嘉莹与小舅(左)及大弟叶嘉谋(右)合影

1924年,叶嘉莹就出生在这座深宅大院,小名叫荷,所以她对与荷有关的一切,情有独钟。

父亲叶廷元,北大外文系毕业,在国民政府航空署任职。母亲李玉洁,受过良好的旧式教育。婚前,曾在一所职业学校任教,婚后专心相夫理家。

嘉莹姐弟三人,两岁时,大弟出生;八岁时,又有了幼弟。

1941年高中毕业前摄于北平

在嘉莹入学的年龄,家里请了一位家庭老师,就是母亲的妹妹,姨母。嘉莹父母有一种想法——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典诗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学一些“大狗叫小狗跳”的无聊语文。

嘉莹记得——每天下午跟姨母学习语文、数学和书法,上午是我和弟弟自修的时间。上午,我们做昨天的作业,昨天的《论语》读到哪儿了,要把它背下来;昨天留的数学题,都要做完;大字、小字各应写多少篇,也都要写完。午饭以后,姨母就来了,再上新课。每天就是过这这样的生活。课本是朱子的《四书集注》,姨母并不详细讲解那些注释,只是说一个大概,然后让我们去背。

1943年,叶嘉莹(二排右一)与同学在顾随(前中)先生家

幼学如刻。在记忆力最好的年龄,读最经典的书籍,这也是古人的智慧所在。

嘉莹感慨——好的作品,它有很丰富的内涵,你把它背下来,很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它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以及对人生体验的逐渐丰富,每个阶段都会有更深入的体会。

——直到今天,《论语》也仍是我背诵得最熟的一本经书,这使我终生受益。我确实因为读诵了《论语》,而在性情方面有了很大的转变,我逐渐体悟到了儒家思想中的柔顺而坚韧的美德,因而改变了我以前的倔强急躁的脾气。

人生有得有失。

家中只有嘉莹一个女孩,管得很严,不许出去玩。小时候,她没有荡过秋千;冬天北平的北海、什刹海结了冰,许多男孩,女孩都去溜冰,她不会;女孩玩的抓子儿、踢毽子,她压根没见过。

嘉莹说——我真是关在院子里长大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去读书了。

 1945年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

嘉莹十岁,走出家门,就读笃志小学五年级。一年后,考入初中,母亲奖励她一套开明版的《词学小丛书》,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和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是嘉莹的最爱。母亲还买了一套所谓“洁本”的四大名著,《红楼梦》中,诸姐妹吟诗填词,嘉莹是一读再读。

父亲极其偏爱嘉莹,因为她读书用功,成绩很好。不论中文,还是英文,不管是诗词还是古文,她都喜欢背诵,而且是大声地吟诵。

母亲宽厚慈和,不失干练。对嘉莹,家中唯一的女儿,母亲教育她,不光读书,而且什么都要学会,包括学做旗袍。学校有家事课,嘉莹学过烹饪、缝纫、绣花、钩针、织毛衣;在家中,母亲教她倒扣针、明针暗缝、撬贴边、盘扣子。后来,嘉莹真的自己做了件旗袍,穿上了。

1948年结婚照 

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嘉莹十三岁,幼弟只有五岁。沦陷区生活,十分艰苦,家中的佣人都走了。父亲随航空署转至成都,杳无音信。

这里,有一丝不解,梁实秋《槐园梦忆》中——抗战期间,前方后方邮递无阻,我们(梁实秋在北碚,妻子在北平)的书信往来不断……

难道航空署是保密单位,不得随便泄露地址?

这一期间,嘉莹得了肺积水,母亲寝食难安,操持一切。

丈夫音信隔绝,女儿一场大病,母亲心悬牵挂,郁郁成疾,身体日渐衰弱。

1941年,经西医诊断,母亲得了恶性子宫瘤,要在天津动手术。就在那一年,嘉莹考上了辅仁大学。

当时,大学刚开学,嘉莹要求同去。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她小,只让舅舅陪着。两天后,舅舅来电,母亲开刀后,情况不妙。但她坚决要回北平,连夜坐火车,住进一家西医医院……等通知嘉莹赶到时,母亲与她,已是阴阳两隔,年仅四十四岁。

抗战胜利后,父亲回到北平。此时,母亲已离世四年之久。父亲写下悼亡诗,摆放在母亲遗像前。

母亲过世,这是嘉莹遭受的第一次人生打击。

1956年,在台北,叶嘉莹为孩子们上课,教主日学

从此,嘉莹姐弟,相依为命。

所幸,他们有好伯父、好伯母,慈爱关照,视为己出。

伯母烧饭,嘉莹要帮忙,伯母不肯,总要嘉莹专心读书。家中人人穿的布鞋,也是伯母亲手做。

伯父狷卿公,年轻时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因父病回国。民国初年,曾担任过公务员,后辞职回家,研读医书,做了中医。伯父医德医术很好,很多疑难病人,都来找他看病。

嘉莹一直觉得,伯父有很多地方像王国维,都留着辫子,都是早年去日本留学,一个是因为父病回国,一个是因为自己有病回国,回国后,都对民国初年的政治现状,感到失望。

伯父喜欢藏书,特别是收藏家卖出的古书,只要看到,尽量买下。家中的五间南房,三间做了书房,跟图书馆一样,一排一排都是书架,那时辅仁大学的很多老师、同学,都喜欢到叶家来找书、查书。

1965年与台大中文系毕业生合影,第一排,左六为戴君仁,左八为台静农,左十为毛子水,右二为叶嘉莹,右三为许世瑛

嘉莹说——我也喜欢看书,常常是我想起来看什么书,就跑到书房搬来一套。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辛稼轩词集》,是元代大德年间的木刻版,字特别大,看起来很舒服,那种感觉我现在还记得。

伯父旧学底子深厚,尤其喜欢诗词、联语。嘉莹十一岁,伯父就教她做诗。平常家居,伯父与嘉莹谈起词人别号,各种掌故,了然于胸。

一次,伯父说起清朝词人陈维崧,别号“迦陵”,是中国词人中写词最多的。而迦陵频伽是佛经里一种鸟的名字——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

这让嘉莹觉得有趣,记忆犹新。大学时,顾随老师拿嘉莹习作,去发表,叫她起个别号。“迦陵”与自己的名字“嘉莹”很相近,就用了。

这就是《迦陵诗词稿》、《迦陵杂文集》等书中,“迦陵”一词的由来。

1970年与父亲在温哥华海滨合影

1941年秋天,嘉莹开始大学生活。

辅仁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不受当时日军及敌伪的控制,一批有风骨的老师,都在此任教。校长陈垣,文学院长沈兼士。

一次,陈垣和几位师生在楼上看书画展。偶在楼栏处往下看,只见日军趾高气扬走过。陈垣沉默不语,后来低吟“登临独恨非吾土,不为城关画角悲”,语毕眼含泪水。

沈兼士,1922年在北大,曾创办研究所国学门。因与其兄沈士远、沈尹默同在北大任教,有“北大三沈”之称。在日寇侵华的最猖狂时期,沈兼士送了学生一幅用甲骨文写的楹联——九有无人御虎兕,万方今日竞龙蛇。

意思是九州大地沦丧,一任虎兕横行,竟然无人能驾御;整个世界都在龙蛇相争,天下大乱了。

兕原旨犀牛,这里用为野牛的意思,指日寇。这要是让日本人认出来,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1972年与家人在次女婚礼上,左一左二为长女夫妇,右一右二是叶嘉莹夫妇

而对嘉莹影响最大的,还是顾随老师。1942年秋季,大二那年,顾师教唐宋诗课程。

嘉莹自觉上过顾师的课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一般的老师讲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 ,而顾先生给我的是心灵的启发。顾先生不仅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 ,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

——顾先生讲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

一次,他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觉、觉人,是说自己觉悟,也使别人觉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说自己得到好处,也使别人得到好处;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说自己得到度化,也使别人得到度化。

1979年初抵天津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

初看,这只是讲为人为学的一种修养,但顾先生却由此引发出许多论诗的妙义——

有人认为,顾先生讲课是跑野马,没有知识或理论可以遵循,因此上课时不做任何笔记,但我却认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诗歌中的精华,而且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彩。顾先生讲的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里那种生命的感发。所以我在听课记笔记的时候,那真是心追手写,一个字都不肯放过。凡是老师说的话,我都要记下来。

我深知先生所传述的精华妙义,是我在其他书本中所绝然无法获得的一种无价之宝。古人有言“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灵的启迪与人格的提升。

李霁野先生

顾师教诗词,也要求学生习作。嘉莹从小就背诗词,从初中起就学着作诗了,可以说轻车熟路。

当年,给母亲送殡回来,嘉莹写了一首小词《忆萝月》——

萧萧木叶。秋野山重叠。愁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

平沙一片茫茫。残碑蔓草斜阳。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呗凄凉。

后来拿给顾师看,顾师在诗稿上批了几个字“太凄凉,年轻人不宜如此。”

中国的传统都说,诗是见灵性的。从小孩子脱口而出的诗句,就大概可以看到他的性格,看到他一生的遭遇和命运。

十一岁的马一浮,其母去世。卒之前日,为考孩子学业,她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一首,限麻字韵。马一浮应声而就,诗云——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处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母亲听后喜道:“儿将来不患无文,但诗乏烟火味,则少福泽耳。”

一首小诗,让马母看到了命运的玄机。“诗乏烟火,少福泽”,成了马一浮一生的真实写照。

嘉莹的命运,又是怎样呢?

1981年与缪先生(中)、金启华(右)摄于杜甫草堂

1945年夏,嘉莹大学毕业,在北平的佑贞女中,开始了教学生涯。因为她自身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使得听课的学生,也产生了对国文课的热爱。于是,陆续有人请她去兼课。其间,嘉莹同时教了三个中学五个班的国文,每周三十个小时。因为和同学们对国文课的共同热爱,如此沉重的工作量,嘉莹居然丝毫没有感到辛苦。

1948年,嘉莹离开北平,去上海结婚。

嘉莹从小在旧家庭长大,比较保守、古板,没有谈过恋爱。赵钟荪,是嘉莹初中英文老师的堂弟,因为嘉莹成绩好,所以特别喜欢她。其妹妹,与嘉莹是同学,同级不同班。父亲见了赵,心中并不满意,认为他“学无专长”。但因为嘉莹答应了他,父亲也就不说什么了。

如果嘉莹母亲健在,可能不会让女儿嫁与赵。可月下老人的红绳,谁又说得准呢?

父亲在航空公司工作,嘉莹是乘飞机去的。觉得很快就回来,只带了随身衣物。可顾师的八本听课笔记,嘉莹倒是随身携带。

1948年3月29日,嘉莹结婚,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是男方的姐姐请吃了饭,并且照了几张结婚照。婚后,嘉莹在南京的一所中学教书。

国共内战,时局变换。1948年11月,嘉莹夫妇随赵的姐姐一家,乘船来到台湾。

从此,嘉莹与家人,天涯一方。

在台大工作的许世瑛先生,曾租住嘉莹老宅的南屋。嘉莹写信给他,请他帮忙介绍工作,于是嘉莹来到了彰化女中教国文。

1949年12月24日平安夜,嘉莹的女儿刚刚四个月,丈夫从工作所在地左营,来看母女二人。次日凌晨,丈夫因“通匪”,被抓走。

1990年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接受证书

1950年7月初,彰化女中的校长及五名教师被抓,嘉莹也在其中,并要将他们送到台北宪兵司令部。

嘉莹带着吃奶的女儿,找到彰化警察局局长,告之——我先生已被抓起来了,我一个人带着吃奶的孩子无亲无友,把我送到台北,举目无亲,万一有事怎么办?这里至少还有我的同事和学生,有什么事还有他们照顾着,你就把我关在这里吧,反正我也跑不了。

不久后,嘉莹被放出,其他人真就送到了台北。后来听说,局长是辅仁的校友。

无奈之下,嘉莹带着女儿,投奔左营,先生的姐姐家。房子很小,无处可榻,嘉莹就在走廊打地铺。很早起来,收拾干净。

遥想北平老宅,窗明几净,如今,连一处安榻,都不可得!

无处话凄凉。

1990年在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大楼前合影

父亲在航空公司工作,1949初,先撤退到台湾,在台北任职。听说女儿住在走廊,就提议嘉莹,住到他在台南的宿舍。那时,嘉莹没有工作,只身一人,带着女儿来到台南。

一次,嘉莹生病,卧床不起,身边除了吃奶的女儿,无一亲人。女儿吃奶,但嘉莹根本无力起床。就这样,母女二人,躺在床上好几天,嘉莹才慢慢好起来。

天佑嘉莹。

之后,堂兄介绍嘉莹,到台南光华女中教书。孤身女子,带着一个孩子,时间一长,大家都很奇怪,怎么不见你家先生?嘉莹无法解释,也不敢说先生因“匪谍”被抓。直到1953年底,先生被放出来。

嘉莹身心俱疲,这一期间,只留下两首词,一首诗。

嘉莹回忆——来到台湾,等待我的都是忧患的日子。我真正是把什么都放弃了,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我一个人真是千辛万苦,历尽了多少精神上、物质上的苦难,人只能是活下来就是了,除了活下来,以外的事什么就不用说了。

90年代摄于北京大学邓广铭先生家门前(左起:刘乃和、叶嘉莹、邓广铭、启功)

1948年,嘉莹跨海来台,写信告之恩师顾随。顾师回信告之——他的友人台静农、郑骞和李霁野均在台大任教,务必拜访。直到1949年,嘉莹有机会去台北,方与上述师长,有了一面之缘。

1953年,嘉莹从台南来到台北二女中任教,至此,一家四口与父亲住在一起。

嘉莹到台大拜望许世瑛(许寿裳之子)和戴君仁(叶嘉莹当年在辅仁就读的老师)两位先生。当年,就是许先生介绍嘉莹去彰化女中教书的。因为丈夫被抓,怕牵连他们,也就断绝了联系。

两位先生,听了嘉莹的遭遇后,都很同情。正巧那时,台大招收一批华侨学生,想找一个普通话讲得好的老师教国文,两位先生就推荐了嘉莹。

在聘请嘉莹时,中文系主任台静农说——

叶嘉莹是戴(君仁)先生介绍的,当时我对她的情况并不清楚,只是看了她所作的旧诗词,实在写得很好,我们系里需要一位真能作旧诗的先生来教诗选,就请了她,没想到她这么会教书。请来以后,大受学生欢迎。

1992年冬与杨振宁在南开大学专家楼叙旧

1954年秋,嘉莹进入台大任教。那时的她,刚从患难中走出,特别喜欢悲观的作品,尤其喜欢把人生写到绝望、痛苦、什么希望也没有的作品,如王国维的诗词。

其实婚后,嘉莹就发现:丈夫与她在本质上相差太远,不是一类人。

在生小女儿时,推出产房的嘉莹,问丈夫“现在几点”,因为见是个女孩,丈夫二话不说,掉头就走。第二天,嘉莹高烧,身体虚弱,染上气喘。当年同在二女中执教的同事,甚至不敢碰她,生怕拉断她的手臂。

丈夫被关三年后释放,内心有许多牢骚愤怨,嘉莹总是格外忍让,对一切咆哮欺凌,默然承受。

后来,因在许多学校(辅仁大学、淡江大学)兼课,工作繁忙,嘉莹胸部隐隐作痛,肺部的气血好像耗尽,每呼吸一下有被掏空的感觉。

好的感情,可以持久滋养一个女人,而糟糕的感情,却会加速衰老。

2002年摄于叶赫古城遗址

嘉莹回忆——

我甚至想过,一个人真的绝望了,哪种自杀的形式最好呢?我真的认真地考虑过,想来想去觉得煤气是最好的,没有什么痛苦,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完了,可以我那时真的是很悲观。不过我没有那样做,我还是很坚强的,因为我有孩子,有责任。

多年后,嘉莹一家四口去美,留在台北的父亲,与照顾他的施淑女(嘉莹的学生)谈起,仅是点到为止——

女儿的命不好,遭遇了这么多的不幸,而且整个家都是靠女儿支撑……

1971年,父亲在温哥华突发脑溢血去世,享年八十岁,无缘回到故乡,无缘再与儿子相见。

耄耋之年,嘉莹也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我所遇到的人是一个完全无法理喻的人,是你们一般人所难以想象出来的一种人。

2002年与席慕蓉在叶赫河畔合影

台大与美国的密西根州立大学,有互相交换老师的计划。1965年,嘉莹作为交换教师,带着两个女儿来到美国。因为嘉莹英文不是很好,之前就与校方说好,用中文授课。学生都是学过中文的研究生,听得懂中文,也能讲一些。嘉莹的课很受欢迎,一年期满,校方要与嘉莹延期两年,因她要与哈佛的海陶玮先生合作研究,只能婉拒。

嘉莹来到哈佛,一年的聘期结束,已是1968 年的秋天,此时先生也来到美国。

海先生坚决要嘉莹留在哈佛,并说——你们的政府对你们那么不好,把你们关了那么久,我们继续聘你,就不要回去了。

嘉莹解释——虽然政府对我们不好,可台大、淡江大学、辅仁大学的老师们,都对我很好。开学了,我说不回去了,我不能那样做人!况且,台湾还有我的老父亲……

嘉莹一人,回到台湾。

1969年,她接到哈佛聘书。意料之外,因签证拒签没能成行(丈夫和女儿三人在美,有移民倾向)。台大一方也认为,一年之后,又要走,好像不回来的样子,不大满意。

此时的嘉莹,已四十五岁,丈夫和两个女儿均在美国,指望着她……

于是,嘉莹辗转来到加拿大,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教。

校方要求嘉莹用英文授课,为了养家糊口,嘉莹别无选择。

后来,一家四口在加拿大团聚。不久,嘉莹也把父亲,从台湾接到身边。

嘉莹每天,抱着词典,备课至夜深,并担心第二年的工作,没有着落。

丈夫闲居在家,帮不上忙,倒是大发威风,显示夫权。

一边是年迈的父亲,一边是心爱的女儿,嘉莹只有忍气吞声。

独木危倾强自支。

也许嘉莹天生是吃教书饭的,说着笨拙的英文,仍想把深爱的诗词中,一种感发生命的力量,尽力表达出来,学生们都喜欢听她讲课,从十几人增加到六七十人。半年后,嘉莹拿到了终身聘书,生活算是安定下来。

但嘉莹讲课,像顾师一样,喜欢跑野马,上天入地的,用英文讲,真的是放不开,没办法发挥。

初到加拿大,她写下一首《鹏飞》——

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馀生。

表达着当年被环境所迫,不得不留在海外,而且要用英文教书,那种孤寂的心境。

天涯漂泊。

1970年,中国与加拿大建交。于是,嘉莹给北京的弟弟,写了一封信,终于与家人,取得联系。

每依北斗望京华。尼克松访华,家里特地买了一台大电视。大家都想看一看北京,看一看故乡。

终于在1974年,半百的嘉莹,独自回到久别的故乡。从广州飞往北京的航班,一入北京上空,嘉莹的泪,止不住的流。

二十六年的等待,莫疑此景还如梦,今夕真知返故乡。

四合院成了大杂院,“进士第”的匾额不见踪影,石狮子的头被砸烂,大批藏书,茫然无存。

当时,还处于文革中,亲人们也不敢说受冲击的事。

最盼望见到的伯父和顾师,已随风而逝。嘉莹特想把这些年的成绩,像交卷一样,让伯父和老师,看上一看。

时不我待。

在上海,嘉莹看到大字报,还在批孔批儒,只觉自己所学的诗词,在国内,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但祖国的一切,仍让嘉莹很兴奋;两个月的停留,欣然写下一首《祖国行》,以示纪念。

本计划1976年再次回国,因唐山大地震受阻。可就在这一年,嘉莹的大女儿言言夫妇,因遭遇车祸,双双离世。这是嘉莹遭受的又一次打击。

三天前,嘉莹从温哥华来到多伦多,见到长女、女婿。女儿还张罗给妈妈做吃做喝,带妈妈各处走走。三天后,物是人非,从此不见。

事后数十天,嘉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她不愿哭哭啼啼,接受众人的安慰。那只会让她更加悲痛,于事无补。

又是诗歌,为她抒解,陆续成诗十首。 其中——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馀哀。

相当长的时期,嘉莹悲苦自哀。

1977年,嘉莹夫妇和幼女言慧,回国探亲旅游。在去西安的火车上,看到一个年轻人,读着《唐诗三百首》,嘉莹高兴得不得了。参观长城,嘉莹买到一本不公开的《天安门诗抄》,就觉得——中国真是一个诗歌的民族,历经劫难,还是用诗歌表达自己。当地的导游,一边解说一边背诵古人的佳句名篇。

这一切,都让嘉莹感到,自己用所学,还可以报效祖国。

回到加拿大,嘉莹就写信给国家教委,表示利用假期回国教书,这是1978年的春天。

申请信寄出后,嘉莹关注着国内报纸上教育的动态。

一日,她看到有许多老教授,已被评反,李霁野的名字,令嘉莹喜出望外。1949年在台大,嘉莹与其有一面之缘。之后,李师回到大陆。于是,嘉莹立刻写信,问候李师。很快收到回信,得知文革已过去,高考已经恢复。

1979年春天,嘉莹得到教委同意,安排在北大教书。结束在北大的短期授课,嘉莹应李师邀请,来到南开。

与南开的情谊,始于那年春天。

在李师的关照下,中文系师生,给嘉莹带来家人般的温暖——

我之所以能够从这样的悲痛中(失去长女)跳了出来,是因为从1978年开始我就申请回国教书,1979年得到批准,我就来到了南开。从那时起,我就把我的感情和精力都投入到为国教书这件事情上了。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正是女儿去世这件事,让嘉莹下定决心,为生命找到一个新的支点。

嘉莹讲授“汉魏南北朝诗”,轰动南开园——

那时在国内,大家上课都是听传统的讲法,很少有从国外的人讲课,我就按我自己的习惯,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新鲜的。同学们听得非常认真,反应非常热烈。三百人的阶梯教室,到处都是人,连我走进教室和步上讲台,都很困难……

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如今的嘉莹,已在南开组建了一个古典文化研究所,带出一批硕士、博士。她用半数退休金(十万美元),设立“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前者是顾师的别号,感念恩师。后者是取长女言言和女婿永廷,各自名字的一个字,以示纪念。

晚年的嘉莹感慨——回想我平生走过的道路,是中国的古典诗词伴随了一生。

幼女言慧说,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和诗词谈恋爱。

知母莫若女。

由于对诗词的热爱,嘉莹只要打开书,就会召唤另一个灵魂来与她对话,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他们的品格,一下子鲜活起来,沉浸其中,自得其乐。

有学生问过嘉莹:中国古代这么多诗人词人,你觉得有哪一个你愿意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生活呢?

嘉莹想了半天,答案是稼轩。

她解释道——杜甫这个人,他的诗忠爱缠绵,很了不起,可是这个人好像古板一点;李商隐的诗我一直很喜欢,可是李商隐的诗我可以欣赏,但是这个人又太忧郁了一点;所以想来想去辛弃疾这个人不但词写得好,而且这个人在生活上也是个很有情趣、很有办法的人。你看他写的词里边,他所居住的地方,要栽什么花啊,种什么树啊,什么地方盖房子,什么地方开窗子都安排得多好!我当然愿意跟稼轩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嘉莹反问一句:你呢?

学生想了想,我也喜欢稼轩。

莫逆于心,相视而笑。

如今九十二岁的嘉莹,依然耕耘在杏坛。她说——

我的生活并不顺利,我是在忧患中走过来的,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我亲自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能把这一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

仪表是一种心情,是一种力量。

祝福叶师。

我的老师顾随曾经说过:“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当年我对这两句话并没有深刻的了解,如今当我经历了一生的忧苦不幸之后,现在对这两句话才有了真正的体会和了解。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自己的得失、祸福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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