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通讯2 | 乡村振兴的经验从哪里来?
自从农业农村部成立以来,是发了很多好看的文件。有的文件背后还跟着资金,有评选,作为政绩的各种称号。地方当然也很积极。农口跑项目的人更是吃这碗饭的。我只是有些怀疑,怀疑它们的效果、中间运作的机制。或许是因为太过讨厌微信群里那些用资金引诱外人的文章,觉得这是一种败坏,使得原本想好好要做农业的人都走了歪路,也大大的降低了每年几万亿支农资金的使用效率。这些钱都去哪了呢?被谁用着?做了什么?产生了什么效果?跟农民有什么关系。我们平常人也不容易知道。
微信“三农服务圈”群里的徐元林自己在家种猕猴桃、搞葡萄。他的意见是从土里来的,总给人不少启发。比如他说要把农业和农民分开来;现在农民生活其实也还挺好的。确实,2020年完成了脱贫攻坚的任务后,全面小康也成了。从太行山到云贵高原到青藏高原,各地村子的基本面貌、农民和农民工的生活都有了不错的改善。大家在心态上都已经转到乡村振兴上来。而在沿海和大城市的周边,乡村振兴的工作也已经摸过一轮,不少叶公好龙者的热情也消退了不少:乡村振兴其实也没那么多的油水,也不是一蹴而就,马上就能见到成效和多少钱途的。对比乡村振兴,城市的更新却是在快速的推进,产生的投资和就业机会倒多了不少。乡村振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现在看来却需要重新再问一遍。
当然不管是不是有这个战略,实际的工作也还是在推进。
这一段最吸引人眼球的当然是落在浙江的“共同富裕”的提法。浙江的“三农”工作,跟别处不同,是敢有自己的提法和做法。比如用“大花园”来推动城市化,用“共同富裕”来推动产业升级和民生的投入,却不怎么提集体经济,也不把“三农”工作故意拿出来,做一些特殊的优待,而是放在区域综合发展里来处理的。这个省的一号文件的写法,格式可以跟中央的不一样,然而却是有自己的内容、做法,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这当然都是好的苗头。中国的乡村是各式各样的。乡村振兴的做法也可以各式各样,造出来不一样的生活。这两年在杭州跑地多些。这里的大学生毕业后要把户口签到村里来。农民把自家的房子修的跟别墅一样。青年的、中年的村民也在城里工作,只是周末的时候才回来住两天。我有时候也琢磨杭嘉湖平原上的村庄跟成都周边的农村是有什么不同,可能又是什么原因。
据说“未来乡村”是浙江推动乡村地区“共同富裕”的重要抓手。“未来乡村”这个事,最早起源于衢州,是浙江“未来社区”的乡村版,有邻里、产业、教育、健康、文化、风貌、交通、治理、精神9个场景33项指标。杭州版的又改了一下,弄了十大场景,强调了数字和创业部分,又把村子分成了城郊融合、聚集提升、产业主导、特色保护四种类型。这个划法,跟“乡村振兴战略规划”里的很类似,只是没有“拆迁撤并”这一类的。政府做工作,似乎总是要有一些抓手,配合一些说法,好把资源、注意力都投到上面,也可以尽快出一些成绩。等这些说法过去了,又可以有新的人、新的提法出来,这样一轮一轮往前推进。新农村建设过后有美丽乡村,美丽乡村再转过来就是乡村振兴。
浙江杭州作为先行地区,有前一段有民宿、美丽经济,现在有村庄经营和农村职业经理人。“村庄经营”的提法出自临安,有文旅局和农业农村局两套做法,虽有差异,但核心的想法是从外部引进公司或村集体自己成立公司,要把自然、文化条件还好的村子用经营企业的办法给经营起来,把美丽乡村变成美丽经济。“农村职业经理人”则是余杭区在推的一项创新性的工作,想要做的也是解决村庄发展的经营能力缺失和人才不足的问题——由农业局统一招录市场上有旅游、招商运营经营的人,进入村集体公司任负责人,为村书记提供助力。这部分的人力成本(18万元/人)不需要村集体出,农业局负担80%,乡镇街道承担20%,人事关系挂在集体公司,使用和考核也主要在村集体。去年“农村职业经理人”招考的时候特别的火热。8个村招8个人,有412人报考。最热门的塘栖村有114人报名。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报?一是这个村条件好,离市区也不远,村内有水塘廊道大草坪,农业上有枇杷,村班子也拿过各种荣誉,更重要它还有很多待开发的建设用地和闲置的房子,绩效奖金也开到了100万元。因此就有地产公司的人来报名。这个村子我去过几次。特别有意思的是村书记会带着班子队伍搞晨跑,跑步入户,在跑步中拉进和群众的距离,发现问题,想着怎么去解决。2020年末他们用心比较多的工作是怎么讲好党建和组织振兴的故事,为拿出来乡村振兴的新经验绞尽脑汁。想必城里新来的经理人也不一定能适应。
余杭的这个事情比较有意识,也是这几年乡村振兴动向里的一个。原来我们做农村工作,比较少能够在人身上花钱。似乎把钱花在人身上不如修条路,在墙上画些画重要。现在倒是有一些变动。比如我自己一直唠叨要可以专门设一个基金,为新上任的这一批村党支部书记提供支持。中国农业大学李小云教授在昆明开展的“都市驱动型乡村振兴”实验区的核心内容就是培养“乡村CEO”。早些年四川崇州有“农业职业经理人”的设计,尝试解决谁来种地、怎么种好地的问题。杭州的“农村职业经理人”,我原来半开玩笑说过,他们其实有三类客户,首先是乡镇政府,然后是村书记和市场上的客户,最后才是所在村的村民。产业是生长出来的,并不能很快就有新面貌。经理人要经营的,还不只是市场上的业务,拉多少游客,卖出去多少东西。怎么在地方政府的乡村振兴中找到所在村庄的位置,发挥出来价值,为村庄积累资源和声望,才是更重要的事情。今年余杭区分为余杭和临安两个区,这块工作还在继续推进。新余杭又有9个村要招9个经理人,要求有旅游策划、运营投资方面的经验。临平区招5个,年薪比余杭的高一点,从18万元提高到了20万元。这个事照样还是引起了很多人关注。有湖南的朋友说她喜欢杭州,想去试一试。应该还会有很多人报名,还会有很多入职到这个岗位的人不适应,还会有这些人和这些村庄结合在一起生出来的变化。不知道去年设立的“农村职业经理人发展联盟”是不是能做好支持、赋能、相互协作的作用。这块还是要单独拿出一笔钱来,单独请人来做。
8月份还去了趟北京。我现在倒是跟北京没多大关系。北京也不愿意跟我们这些外乡来的要占公共资源的人有多大关系。这次去是开会。杨团等几位老师组织“乡村振兴探路者论坛”,介绍一线的工作经验,请各个地方做实际工作的人到北京去讲他们在实践中做的工作,碰到的困难,得到的体会,希望“让基层的持久努力被社会听见和看见”,有更多的同路人。这一期的主题是“战旗实践——整合土地资源,经营村庄”。我主要负责联络和前期的协调工作,商量哪些人来讲,讲什么,怎么让外边的人更多的知道战旗里发生过的故事。这次和高书记商量,切入的视角是战旗村土地上发生的变化,用这个作材料,讲村庄的经营。高书记常说的一句话是:经营村庄不是经营企业,要像经营家庭一样经营村庄,不让每一个人落下。他这话是很有意思的,跟杭州邀请外部公司和职业经理人来打理村庄意图很不一样。从中倒是可以提出来的一个问题是:谁是村庄经营的主体?这次聊起来,好几个人都说到“共同富裕”;又看出来集体可以是一套多层次、多主体的结构和机制,而不只是一个单独法人。这都是在计划外的收获。我自己是有点陷入要在村庄里讲工农城乡的变化,觉得土地还只是中介,土地变化的背后是它们;又想让更多的人觉察到机制、结构里面人的重要性。不过在点评的时候也没说明白这两个意思。后面总结的时候会试着再讲讲这个意思。
其实这是“乡村振兴探路者论坛”的第三期。第一期是7月份,讲烟台的经验,党支部领办合作社的案例和中间机制。几位老师对它有一个总结,认为“烟台经验,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党以自己的政治和组织优势,推动村党支部走上前台,建立并统领合作社,将党建全面融入合作社产业发展、集体增收和农民共富,打造集体与群众综合利益共同体的组织行动”。我自己倒是觉得这里面有党重新回到基层的意思。党的组织介入增强了合法性,也减少了农民组织起来的成本。不像以前,组织化是个敏感的问题。现在对乡村的再组织是合政府和资本双方共同需要的。当然很多人对烟台的这个做法不以为然,认为这是要退回到一个错误的方向。“集体”已经被证伪。它就是一个扭曲。过去搞中国特色市场经济初期,很多人是假装认可,要维护这个集体。在主流的认知上是把它供起来,文件里、法律上也给招牌,实际上却是想等它衰亡,只是给个灵位。各种从城市出发的改革都绕着它走,徒然增加很多成本。不过“集体”却还一直矗立在那里,在一两代人的心里,衰而未亡。等到新时代新领导真要把集体拿出来讨论,把“发展集体经济”作为政府工作的考核目标。体制内外的很多人就大惊失色,认为是在搞倒退。杜润生说搞调研,不光要调研实际的情况,还要明白人们脑子里的想法。集体经济这个事大概是推包产到户后的又一个例证。在八十年代,集体经济和包产到户是相互两个对立面。现在却又是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第二期讲的是中国扶贫基金会的“乡村发展之路”,介绍了他们二十多年从失败到成功的尝试。扶贫基金会是我的老东家,中间的有一部分故事我自己经历过,其他的故事也陆陆续续都有关注。听别人讲自己经历过的故事还是不一样。我向来的说法,失败的经验是可复制可推广的,成功的只能用来琢磨。这个案例里我自己关注的是“基金会+合作社+集体+社会企业”的这个穿透村庄边界,能够把农产品做成商品的结构。这个新的东西有点它并不是凭空自己出现的。它的形成有成本,有点像一种乡村振兴的软性的基础设施,由社会资金支持的公益机构打造完成;又像是一个新型复合的乡村振兴联合体。各类文件里常说,农民是乡村振兴的主体。这是一种导向,防止的是政府的专权。但从实际情况来看,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的。当然,对社会组织来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是社会组织在乡村振兴中的空间?什么是我们在乡村振兴中的位置,我们的能力是什么,能解决什么问题?社会组织中有不少机构虽然也做些农村救助、儿童教育、环境保护的工作,却还是融不到乡村里去,多是因为项目才有的外来人,抓不住村庄和里面人的变化。杨团老师讲过乡村振兴是现阶段最大的公益,认知问题是社会组织参与乡村振兴最大的障碍。
乡村振兴的经验从哪里来呢?乡村振兴的经验从探路者的实践、需要、困惑、失败、转折、坚持、成功和新的失败里来。站在这个浪潮当中的研究者的责任是总结经验,讲清楚里面的条件和道理,不至于让后来者再跌进同样的泥坑里去,不让旧的观念捆住前行者的脚步。这里关键的就是要有一大批怀抱理想,懂得吃亏的乡村振兴的创业家。在城乡之间,其实倒也不缺这样的人。他们在体制内也在体制外。市场经济也培养了一大批新人。只是还需要新的机制作条件,让他们努力的事情能够更容易些。现在农业农村的很多工作,不像八十年代,凭着农民自己的问题中,自己探索办法,就能找到破解的办法,改变生活和生产的面貌。因此新的实践既是在农村内,也是在农村外,是在城乡之间,其主体包含着农民,也不能只是农民。就像陈锡文主任说的,我们得在各行各业都培养一批乡村振兴的人才。这样集合大家的力量,有各地不同的人不一样的乃至相反的试点,才会有源源不断新的经验被创造出来,被更广泛的实践着的人群所检验。
重庆城口岚溪村
202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