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耻与魑魅争光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现住纽约。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作品见于《读书》、《散文月刊》、《书屋》、《财新周刊》和“腾讯大家”等报刊和网络媒体。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和《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往书记》、《花屿小记》和《此岸的蝉声》,另有《张宗子诗选》和译作《殡葬人手记》等。
聊斋志异里有不少胆子大的狂生,不怕鬼,也不怕狐狸。小时候读聊斋,印象特别深的几位,就包括《青凤》里的耿生。他的名字也好,叫去病,霍去病的去病。耿家过去是大族,“第宅弘阔,楼舍连亘”,后来家道中落,豪宅成为废园,加上闹鬼,愈发荒芜。耿去病好奇,夤夜去探虚实,遇上狐狸一家,其乐融融地过日子。这家的女孩青凤长得漂亮,让耿生神魂颠倒,几杯酒下肚,嚷着要娶青凤为妻。胡家躲避,耿生就夜夜到楼下读书,希望再见到青凤:
“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
鬼吓人,无非是形貌与人不同。好莱坞电影里,人戴上面具,就能制造很好的恐怖效果,生活中也有类似的事。比如走夜路迎面遇到来客,对方头顶了箩筐,披了白布,或者脸上沾染了颜色,蓦然觌面,往往把人吓得半死。还有小偷扮鬼闯到人家里,不料撞上另一个同样装扮成妖怪的同行,互相惊吓,两败俱伤。狂生多矣,耿生的不凡之处,在他见怪不怪,不仅镇定自若,还能抓住对方的弱点戏弄之。面黑有何出奇?又不是张飞和包拯。用墨一涂,要多黑有多黑。面对耿生,鬼只好惭愧而去。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曹竹虚族兄一条,可作耿生故事的补充:
曹生去扬州途中,住在友人家。时当盛夏,他见友人的书房敞亮,宁愿下榻其中,不住卧室。友人说,书房闹鬼,不能住,曹生坚持要住。到了半夜,果然有怪物从门缝蠕动着挤进来,开始薄得像纸,进屋后慢慢展开,变成人形,是个女子。她见曹生一点也不害怕,就披散头发,吐出舌头,现出吊死鬼的原形。曹生轻蔑地说:头发还是头发,不过乱些;舌头还是舌头,不过长些,有何可怕?鬼没办法,摘下脑袋放在桌上。曹生见了,更是哈哈大笑:有头我都不怕,何况没头!
这故事见“滦阳消夏录”卷一,卷六又有一条:
有个叫许南金的人,胆子特别大,在寺庙读书,与一友共榻。夜半,北墙上亮起两个火炬,细看是一个人,脸从墙壁里伸出来,大如簸箕,火炬是他的眼睛。朋友吓得要死,许南金披衣坐起,笑着说:“正想读书,没蜡烛了,你来得正好。”拿起书大声读起来。没读两页,怪物慢慢退回,喊也喊不出来了。又一傍晚如厕,小童手持蜡烛跟随,大脸怪突然从地面冒出,小童扔掉烛台,扑倒在地。许南金拾起烛台,搁在怪物头顶,说:“这样挺方便。”又说,厕所是脏地方,你偏偏喜欢,好吧,那就拿脏纸抹你嘴好了。怪物被抹,气得连连吼叫,当即逃之夭夭。
许南金事后谈感想:“鬼魅也许有吧,见到也不稀奇。检点生平,没有不可面对鬼魅的事,自然毫不紧张。”这就是俗语所说的,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纪昀则说:曹生的故事令人想起嵇康。老虎不吃醉人,因为醉人不知道害怕。害怕则心乱,心乱则神散,鬼就能乘虚而入。《列子》“黄帝”篇讲:“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纪昀的话是从列子那里来的,境界显然比许先生的道德论高出一头。
蒲松龄和纪昀的不怕鬼故事,在《搜神记》和唐人传奇里也读到过,具体一时记不起来。天不变,道亦不变。人性如此,鬼性亦如此。千余年里,人鬼都无进步,区别仅在古人更能举重若轻。嵇康遇鬼,见鲁迅先生的《古小说钩沉.裴子语林》。嵇康深夜在灯下弹琴,来了一人,脸很小,忽然变大,身长一丈多,浑身黑衣。嵇康盯着怪物看了一会儿,吹灭灯火,说,“吾耻与魑魅争光。”这更了不起。不怕之外,还有不屑,真无愧于颜延之对他“本自餐霞人”和“龙性谁能驯”的赞辞。
洪迈《夷坚志》中有位善滑稽的宜兴人,更是痛快淋漓地调侃了一番山鬼。山鬼是传说中只有一条腿的怪物,和夔或许同类。有只山鬼闯到他家,从天窗伸下一条长满黑毛的大腿,想吓吓他,不料宜兴人嗤之以鼻,说:“要是真有神通,再伸下一条腿给我瞧瞧。”山鬼无言以对,只好讪讪地把腿收回去,再也不好意思来捣乱了。
康的不屑,宜兴人的奚落,到禅师那里转为处世的基本态度,也是修行的境界。据说唐朝的道树禅师在寿州三峰山结茅而居的时候,山里经常有野人,大概也是山鬼之类,变化成佛、菩萨、罗汉的形象出现,或者放出神光,或者发出声响。学生们莫测高深,不免慌乱,道树却安之若素。闹腾了十年,终于消失不见。道树对学生们说:野人尽管来闹,我只是不见不闻。他们伎俩有穷,我的不见不闻无尽。闹久了,明白所为全是徒劳,只能自己找台阶下场了。
野人作多色伎俩眩惑于人,损人而似乎不利己。不仅不利己,费力劳神,等于害己。若说他们以破坏别人的事业为乐,遇到道树这样的高僧大德,无所措其爪牙,则意愿不能实现,徒增不如意的怅恨。世上事,是永远不乏庸人来扰人兼自扰的,我们看明白了,冷眼以待,总有他们“作伪心劳而日拙,卷羞怀拙而去”的一天。
2018年5月24日 原载《财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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