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椿——广陵之山林逸老》
自有录音技术以来琴唱片极稀,琴家查卓西氏虑琴曲之濒灭,于一九五六年遍访全国二十余市,约请老琴家数十辈录音逾二千分钟,诚功德无量之伟举也。然太古德音珍同龙吟,散落民间者乃复寥寥,殊可慨也!
琴曲有派,近世最负盛名者为虞山、广陵,“虞山”几已变为“儒雅派”之同义词,极难确指何人为虞山派,余最欲拜听者,实为广陵之琴韵,然久之而未见唱片透露广陵面目。奈何!
或问何谓广陵派?自古琴派多矣,南宋宫中推崇“阁谱”,民间重“江西谱”;宋末外戚杨缵与门客毛敏仲、徐天民成《紫霞洞谱》一十三卷,调、意、操凡四百六十有八,浸成浙派。
至明初,徐氏曾孙徐和仲以“徐门浙操”之名领袖琴坛,盛极一时。洎乎明末,常熟严天池倡“清微淡远”琴风,为虞山派,士人许为琴之正宗。康熙间徐常遇承虞山“清微淡远”之旨而广之,其取音柔和、节奏率性,自由而不拘,琴风“淳古淡泊”为广陵派之祖。继广陵之绪者,康熙间有徐琪(《五知斋琴谱》)、乾嘉间有吴灴(《自远堂琴谱》)、道同间有秦维翰(《蕉庵琴谱》)、光绪间有空尘和尚(《枯木禅琴谱》)。民初扬州有孙绍陶氏最称大家,一九一二年曾与琴友结“广陵琴社”,孙氏得意弟子有刘少椿、张子谦等。此广陵派传承大概也,然均耳闻刘张之名,而未闻其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忽有四十五转小唱片流布,上海广陵派琴家张子谦氏《平沙》、《长清》、《忆故人》等曲,虽无广陵四大操:樵(歌)、渔(歌)、墨(子悲丝)、佩(兰),而广陵派“曲传音节、传其神妙”(《自远堂琴谱》)、“跌宕多变、绮丽细腻、刚柔相济、音韵并茂”风格,亦依稀可玩。然张氏下指如风、动如脱免,变化急疾,尤好将古谱之“吟猱”变化音改为进退之“旋律音”,未符吾人读广陵旧籍“重视吟猱”之印象,而张氏琴音铿锵发越,亦似为个人风格,而非广陵“中和圆活”之趣,疑莫能明也。
徐青山《琴况》云“古琴真趣,半在吟猱”此乃虞山、广陵共持之念,故《五知斋谱》吟猱详注至极,其“指法后述”细论吟猱、定吟、藏吟等妙旨,发前人所未发。而《自远堂谱》“取吟定位”,以过千字论吟猱立体为用。总言之,“吟猱如画石”,有圆有方,立体而入木、入耳、入心、入神,得圆润之度,“进退如画竹”,音程升降,多用则病不定、不静、不细、不拙,有方劲之骨。
吟猱之于琴,犹顿错之于书法,凡古、雅、含蓄、圆、巧等韵,从此出,其重要不待言,而张氏每易吟猱为进退音,可谓弃金取铁,究因何故?
余听张氏之琴,而未得广陵之真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乃谒张氏于沪上,图一探广陵真面目。时张丈年逾古稀,弯腰弓背,杖而后行,垂垂者矣,然耳聪目明,烟不离唇,谈笑声若洪钟,对琴则精气充盈,实乃琴能延寿之明证。张丈以明蕉叶琴及“惊涛”琴为鼓《平沙》、《老梅花》、《龙翔》等操,左右手如龙翔凤舞,流水行云,触弦换指疾速,陋室鼓琴而能令众山皆响,非数十年之沈潜不为功也。
余不忖固陋,请张老说明何故多改吟猱为上下进退音,张老喟然叹曰:“此余久处上海十里洋场,雅集、演奏过多之害也。琴雅集每杂以筝琵,如继之以琴,虑琴音幽渺,不免按弹加力、变化指法以发入耳之强音。一九五六年余转职为上海乐团琴演奏员,其时扩音器材简陋,以大古之琴音而与筝琵箫笛争胜,不免易从容圆活之吟猱音为大动作之进退音,使听众变观众,沾沾自喜以为得计,而陋习成矣!奈何!”
是亦“推广、弘扬”古琴之后遗症,张丈固亦憾之矣。复次,张丈于沪上主盟琴坛五十余年,以“张龙翔”见誉,交际交流无虚日,琴风必与时而变,张氏《操缦琐记》对一己之变化早有所觉:“(刘)少椿寓(邓)宝森家,晚往访之,十余年不见……少椿谓我之指法已有变更,余初不自觉,细思,言颇中肯、近十年来余弹各家曲调,无形中不无受其影响,亦势所必然也。”张丈之琴,既已稍失广陵旧法,余于广陵之真趣,惟有待于刘少椿氏矣。
刘少椿氏,祖、父辈拥资巨万,房舍连云,弱冠习书、画、昆曲、武术,而最究心于琴,得广陵孙绍陶之真传。父殁后少椿氏疏财仗义,不善营商,值世变,遂家道中落,陋巷蓬庐,箪食瓢饮,典当以渡日,晏如也;抚琴养性,世无知者而自得其乐,其旷达如此。
一九五六年查阜西氏尝为少椿氏录广陵八曲,然音带秘藏中阁,迄未流传,而少椿氏郁郁殁矣。
一九九三年少椿氏之贤外孙陶艺,不忍祖辈琴艺湮没,以无比之孝心诚意,获当局之首肯,将少椿氏之音带制成激光唱片,金针渡人,功德无量,音带虽年久稍失真,而广陵妙韵尚在,海内外知音人皆额乎庆幸,称“广陵未散也”!
兹者龙音制作有限公司复访得少椿氏一九六○年之录音二曲:《酒狂》、《梅花》视一九五六年之雅奏更为酣畅,遂计划再制少椿氏纪念专集,噫!少椿氏可谓“明珠自不久沉埋”矣。
刘氏之禀性,忠厚仗义,与人无忤,无名利心,而有山林志,其中岁家贫失意,虽为打击,而未必下为琴境界之磨炼提升。方诸琴家之得意于京沪也,刘氏隐居扬州,以琴道志而乐生,不求间达而不怨命,乃典型“不得志而得道”之文化人也:论者称刘氏为“广陵派琴家”,余欲追一步称之为“广陵派山林逸老”,下文申论之:
少椿氏研习书、画、曲、琴,旁涉气功拳术,此皆讲究天赋悟性,并后天性格,而均属“水磨细功”之修养。少椿氏承宦富之家荫,得名师之指授,其人性情沉稳,儒雅忠厚,熟曲生弹,生曲熟弹,尽得广陵妙韵。少椿氏尝访燕赵齐楚琴人,眼界大开,固非闭户弹琴之村老也。
弹琴有以多为任务或以公演邀名为事者,少椿氏不与焉,日惟坐忘反照,淑性陶情,修身理性,反其天真。琴人“雅集”有不离烟酒,纵谈为乐者,实为“雅杂”,上海琴友林友仁教授回忆刘氏之于琴:“聚精会神,人访不迎,人去不送”,想见其对琴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之玄默风格,可谓“神鲜意闲、视专思静”,故刘氏之琴音,吟猱圆融,连绵不断,若太极拳之大圆圈包小圆圈,由太极而无极,其左指之吟猱,大类《五知斋》所云“定吟……藏吟,细吟……圆活完满,心与琴一,血脉灵动……幽韵不期而自出。”可谓“推陈出新、指法细腻、缓急有度、音韵并茂”矣。正以刘氏不干名利,不谋邀赏,故其琴心无俗浊,指无炎嚣,五山老人“淳古淡泊”之致岂异于是?
然少椿氏之琴亦非徒圆活连绵也,其左按于定吟、藏吟之中,每作若有若不觉之顿挫,可谓活而复涩,灵而复拙也。若舍吟猱而用追退,则涩、拙为难矣。
复次,少椿氏数十载不废武术,故“弹欲断弦,按令入木”之古训为必然之修养,未足为奇,所贵者其叩弦能令琴发巨钟之洪音,巨鼓之沉韵,其挑剔出弦亦带暗劲类举家之收拳而蕴劲,其左按似圆转舒徐,而实若举家之足步,入地三分,可谓谈笑间用力而无人觉,人不知其高,而亦不欲人知其高也。以视部分琴家之故作手挥目送,神乎其技之表演性弹法,刘氏可谓琴之内家高手矣。
林友仁教授云:“自一九五七年我向他(刘少椿)学琴的一年多中,我没听他说过一句 ‘豪言壮语’,没感觉到他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没见过他抱怨过自己怀才不遇不得志。” “他从不媚俗,只是以自己的琴艺,琴风和方式呈示于众,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合则留,不合者去。他只是一个存在,一个喜爱祖国传统艺术的人的存在。” (《平常人,平常心》,《今虞琴刊续》页二十二)。
刘氏之平常心,适足以造就其不平常之琴韵。然则我何以不称刘少椿氏为广陵派,而欲称为广陵山林逸老?
夫刘氏师承彰然,广陵曲不失旧韵,其为广陵派且为高手,自毋庸言。然派者一家之总面目,人人得而效之,余所重者,刘氏淳古淡泊,隐山林间而自得其乐之气节也!
《春草堂琴谱》“鼓琴八则”云:“所谓派者,非吴派、浙派之谓也。高人逸士,自有性情,则其琴古淡而近于拙,疏脱不拘,不随时好,此山林派也。江湖游客,以音动人,则其琴纤靡而合于俗,以至粥奇谬古,转以为喜,此江湖派也。”
余欲称少椿氏为广陵之山林逸老,以此也。道光间陈荻舟《邻鹤斋琴谱》有琴本无派之论云:“夫琴为……涵养性情之器,安得造为某派!”近世梅庵琴家徐立荪氏云:“功夫进,指与心应,益以涵养有素,多读古籍,心胸洒然,出音自不同凡响。以达于古淡疏脱之域,亦各派所同也。”(《今虞琴刊·论琴派》)旨哉斯言!以此数语形容少椿氏可谓贴切矣!
本此不以地域师承分派而以个人涵养分派之说,则刘氏可称“广陵之山林逸老”,而其个人旨趣、精神复可与唐宋古派琴家暗合!古今大部分琴家之理想风格实为:淳古淡泊,徜徉山林。
若夫南宋杨瓒《紫霞洞谱》各曲,皆“平淡清越,灏然太古之音”。明末严天池山派标“清微淡远”之目。清初徐常遇之琴风以“淳古淡泊”见誉,各谱之用语何其若合符节也!刘少椿氏者广陵之传人,而复身体力行,乐山林之逸兴,淡泊自安之人耳。
实则自古琴家每以儒学为表而以佛老为里,人在庙堂而心驰归隐山林之乐。故宋郭楚望有《潇湘水云》、《泛沧浪》,毛敏仲以《樵歌》、《渔歌》、《山居吟》名,徐天民之浙操名曲为《泽畔吟》,刘志方之名曲为《忘机曲》。较诸广陵名曲为《樵歌》、《渔歌》、《佩兰》、《平沙》,岂非心同此好乎?
《神奇秘谱》“山居吟序”,论山林逸老之意趣,若视此序为刘少椿氏之写照,谁曰不宜?其言曰:“巢云松于丘壑之士,淡然与世两忘,不牵尘网,乃以大山为屏,清流为带,天地为之庐,草木为之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间。至若山月江风之趣,乌啼花落之音,此皆取之无禁,用之无竭也。所谓乐夫天命者,以有也夫!又付甘老泉石之心,尤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