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的遁隐术 | 彭家河
隐藏进水里的水,如何寻找?就如在浩渺星空寻找一粒星子。
江河的隐遁术
文/彭家河
隐藏进水里的水,如何寻找?就如在浩渺星空寻找一粒星子。
我在千里之外想起川北的故乡,仿佛自己正淌过清澈的河水,水下光滑的卵石在胖乎乎的脚丫下吱吱乱叫,不时踩上一块青苔,一条冰凉的蛇便划过脚背。父亲说,蛇不会在水下生活,于是我才不再胆战心惊……我就这样时常沉浸在另一个时空。有人说,只要能超光速运动,一切将会是另一番景象。我觉得,我的意念无疑比光速快,能否看到过去或者未来我不敢肯定,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一条河流的成长或者遁隐。
湖底的河流
我只在六七岁时经过那条宽长的河流一次,后来似乎就没有后来了,因为那条河在我家乡已经消失。那条河叫西河,也叫西水,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
我经过西河那时,河面在三条山脉断裂处的谷底,河床很宽,水面只在河床中间一绺,水面下是大大小小的光滑卵石,水边是一直斜伸向山坡的宽敞光秃沙地,再向外就是长满芦苇和杂草的土坡。从这面山到另一面山,必须经过宽宽的河床,于是人们就在河床上隔一步就放一块大石头,人们就跨着石头过河,这些石头叫跳墩石。跳墩石半截埋在河底,水面露出一两尺。跳墩石上面应该有石板铺的石桥,但每年夏天西河都会涨洪水,估计也没有那么多的石板和人力财力来反复铺桥,于是人们干脆就在跳墩石上来来去去。河边水清鱼多,看着一群群亮眼睛的小鱼一会在这,倏地又向另一方游去,我想,如果它们要从河这边到河对面,应该比我快多了,但是它们应该不敢,因为河水太急了。我经过河中间时,看到河水在跳墩石之间划出一条条细细的流线,我把小脚伸进去,水流便有力地把我的脚往下游扯。父亲一把提起我说,快走,不要在河中间耍。因为河道很长,河面很宽,只要上游洪水一来,在河中间的人根本跑不出去。在我们老家,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人在梦中听到说:七个的八个,还跑了一个。醒来后,他一直没有想清这是个什么预兆,于是讲给别人听,也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事后不久,消息传来,村岸的村民过河割高粱,一行人背着高粱走到河中间时,突然上游的洪水无声无息席卷过来,一行人转眼便冲下跳墩石。这一行人不知道是舍不得高粱还是吓得惊慌失措,洪水冲着背兜连人迅速向下游翻滚。岸上有人看到后,对着河中心大喊:松开背兜!松开背兜!不知洪水中命悬一线的人们听到没有,最后只有一个人松开背兜,再没有在洪水中翻滚,然后慢慢冲向下游靠边,捡回一条命。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梦中说的竟然是这事。此后,长辈们就告诫我们,在过河前,一定要先看看河水,如果河水在跳墩石边慢慢上涨,就千万不要过河,那一定是上游的水涨上来了。如果水面一上一下,始终在那个旧痕上晃动,就可以安心过河。
早年乡下修房立屋,都是立木结构。木架子立起后,上面盖瓦,下面用泥筑土墙,中间用荆条或者篾条编篱壁,河沙基本没有用处。后来农村建筑材料改变,用砖砌墙,用水泥和沙勾缝,这样的砖瓦房比立木房看上去高大洋气。那时村民们修不起砖瓦房,只有公家或者学校能修砖瓦房。我上小学时,学校要在一个破庙的基础上扩建成砖瓦房。修砖瓦房需要河沙,沙在西河边到处都是,当年也没有公路,于是学校便组织学生全部下河去背沙。不光有学生,还有老师家长。从半山腰走到河谷底,一路遇到几处看家狗和地里的瓜果,给孩子们带来不少恐惧和惊喜。沙分干湿,色泽较深的是水分重的湿沙,这些沙装在背兜里不会从篾缝里漏出去。灰白的是干透的响沙,背上一走,细沙就会形成一股沙流不断往下漏,估计背不到学校就漏完了。铲沙的大人早知道这些,往往先往背兜里铲一铲湿沙垫底,再铲干沙。有些调皮的孩子偷偷铲几铲干沙背上就走,干沙边走边漏,背兜越来越轻,好像一个粗糙的大沙漏,当背兜里的沙漏得差不多了,学校也就就快到了。如今不少小店里都卖着几分钟漏完后可以倒过来继续漏的玩具沙漏,而与当年那个把艰辛和童年永远漏走的沙漏相比,这些小玩具多么不值一提。因为人多,老师对学生们管得非常严格,这次下河,没有到水边,只是沿着山脚下的河沟走上走下,河沟里有不少留着水漫痕迹的黑石头和水流冲刷河泥后的沟壑,我想,如果我变成一只蚂蚁,这里的每一处看上去都是叹为观止的壮景。
山脚与山上植物都差不多,只是山下离水近,田地要多一些,一层层水田缠在山脚,像山时常变换的裙,秧田是绿裙,到了打谷子时就换成了黄裙。从山下往山上看,一眼望不到头。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走,走一会就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或者找到路边的泉水,摘几片阔木叶,叠成勺子状舀泉水喝上几口,等累得快瘫下时,学校已就到了。把沙倒在学校的教室里,抖抖衣服,再喝几碗凉水,顿时又生龙活虎。那时山里的凉水都有滋有味,后来,我也喝过几次,可再也感觉不出当年的味道。小时候,父亲讲过一个关于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是说朱元璋当了国君,食尽天下美食,总觉得没有自己落难之时吃残羹剩饭鲜美爽口。如今,不少人都说乡下的泉水井水如今也是寡淡,是不是也因为人们过上了好日子呢?近年来,村里不少人患病,取井水化验,结果是重金属严重超标,说这与多年来大量使用农药有关。看来,同样的味道变化,背后的原因真是难以预料。
我们每天要在学校与家之间来回四次。那时,一学期只学语文数学两本书,也没有课外作业,下课和放学后就在教室背后的山坡或者路边玩耍。到了周末和假期,还要到村外的山坡上放牛。放牛场在山嘴上,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沟。放牛场对面山腰修通了公路,一辆辆汽车从河边来来回回拉沙,说在山那边修大坝,要把西河拦起来。小孩子对大坝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躺在石头上看那些绿壳红壳的汽车在公路上慢慢爬。傍晚把牛赶回家后,听说那些汽车也不停歇,开着灯继续拉沙,灯光雪亮,可惜我们没有机会去看。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说大坝已经修好,要下闸蓄水。陆陆续续有河边的住户往山上搬迁,我们把那些外姓的叫搬迁户。我们每个村子的男人都是同姓,如果有做上门女婿的,也要改名换姓。这个村子姓彭,叫彭家,对面村子姓李,叫李家湾,再对面村子姓蒲,叫蒲家湾,山那边姓杨,叫杨家山,山背面姓袁,叫袁家岩。每一面山都有自己的姓氏,但搬迁户不是上门女婿,他们的男人们过来不会改姓。搬迁户慢慢融入了我们,村上开会有一些陌生姓氏的男人过来,班上读书也有一些口音奇怪的孩子,这些外族人进入我们的圈子,多少都还有些敌意。在我们之间的敌意还没有完全消除时,站在学校后的石头上就可以看到远处山下,西河的一小片水光亮了出来,偶尔也有船从河两岸来回,远远望去,一个黑点在水光上缓缓移动,仿佛金星凌日。当初水库没有蓄水的时候,从山这边到山那边,要走多少弯弯曲曲的山路,如今只要船直直一划,就到达了。船经过的路线,正是当年我在山下仰视的鸟们飞行的路线。小时候想,只有神仙可以自由飞行,现在看来,从水底向上看水面,船上的我们何尝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呢?我们抬头望天,遥远的星际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时常想起蓄水前的西河,现在它们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水还会不会在之前的乱石中流淌?湖面升起来,河流遁隐在水下,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湖水?水藏在水中,才是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大智慧。
西河上的大坝蓄水后,把曾经半山腰下的一切掩藏在水下,我估计,在我们这一辈之后,谁也不知道水下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如果谁再说起之前的村庄,会不会觉得恍如隔世?或许,正因为人生短暂,岁月无痕,我们才如此看重人间的古往今来,才会对脚下大地上的万物充满悲悯和怀想。估计没人会亲眼看到沧海桑田,能在偶然间看到高峡平湖,的确是人生的一件幸事。
如今,西河在我的家乡音讯全无,它已深深埋藏在十三亿立方的水面之下,这片水域叫升钟湖。山民们转身成为渔民,吃惯红苕苞谷的肠胃已经适应鱼虾河鲜,耕田犁地的手艺被捕鱼撒网取代。深山老林变成水乡泽国,一水之隔,天地已经焕然一新。我的童年,已经淹没在湖水之下,岸边只是人到中年的回乡人。
寻找湖面下曾经宽阔的西河,打捞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慢慢明白,世间所有的人事,也如西河,都一直在静静地沿着自己的河道暗自流淌,哪怕我们没有看见。
我们能发现一条河的隐现,但不能妄言一条河的死生。有资料说西河的源头一处在剑阁县五指山南麓,一处在江油县皇堂垭,二者在江油邓家坝合流,流经剑阁县进入南部县境后汇入嘉陵江,在南部境内流长四百余里,是南部的母亲河。留意这段文字的人应该不多,这些地名也没有多少人考证。一天,我在朋友圈发现老友宋开华一行溯源西河,在江油市云集乡洗脚台村五指山半山腰的新龙洞看到一股涓涓细流在砾岩缝中静静流出,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写道:“我终于来到了我们的母亲河,西河的源头,我不信神拜神,只敬天地人,伟大的母亲河,我给您下跪了。”看到宋老先生在清浅的水边磕头,看到砾岩中粗砺的鹅卵石,我想,这些砾岩经历了多少风雨才实现沧海桑田?从这些砾石间流出的水如今又在哪里?又有多少水会像宋老先生那样重回源头?
泥石下的江河
海枯石烂经常是作为一句誓言出现。当真正发现海水枯竭石头碎裂的时候,誓言不过就是一句戏言。
海有大小,海枯的事我没有亲自眼过,但这世上肯定有这回事。小时候经常到山坡上去放牛,经过山崖时,就会在裸露的泥土里抠出一粒粒贝壳。儿时上学的乡村小学旁有个长满松树的小山包,我们叫它松林包。松林包是学校背后剑门山脉伸出的一道山梁,山坡上全是河里才有的卵石,卵石间只有薄薄的泥土,这样的土质,别的草木都难以生长,唯有松树长势良好。不知道什么原因,周围几百里,只有这一面山坡上全是松树。老师说,这里之前肯定是一片海,直到海枯石烂,然后就形成了山,卵石就是最有力的证明。的确,我们经常看到河滩卵石成堆,漫山卵石的极少。
放学回家要经过一条小河沟,我们时常摘片树叶放只蚂蚁,看蚂蚁尖叫着顺水而下。水一路流下,在石头间摆出各异的身形,映出天空的蓝天白云,即使没有小鱼窜动,我们对此都十分着迷。小河沟每到秋冬季节,基本就没有流水了,积在低洼处的水死气沉沉,水下是一层厚厚的淤泥。有时伙伴们也找根棍子把水搅浑,然后再往石缝里面乱捅一阵,就在一边静静等候,不一会,一条条呛晕的鱼就浮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这下,我们就可以一把从背上紧紧地抓住它们。鱼背十分滑腻,一不小心就会溜走。抓到鱼后却没有地方放,要么就在另一个水潭边用泥巴围一个小潭,把鱼放在里面。但这样很不安全,往往它们蹦达几下就逃走了。我们都会采用另一种残忍的方式,在路边折根小树枝,最好是黄荆枝,把中间的树叶一捋,然后把光溜溜的树枝从鱼的腮盖穿进去,从鱼嘴里穿出来,三五条小鱼穿在一起,然后把树枝使劲插入水潭边的泥土里,一串小鱼放在水里,它们不会跑也不会死。看时辰不早了,大家就提上一串小鱼回家。小河沟里的水是什么时候干枯的,这些河流是如何从水的绸缎变成一截截的破布的,我们都不关心,只是这些可怜的小鱼却成为河流遁隐后的受难者。
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已经进入嘉陵江边的县城上学。夏天周末的傍晚,同学都要下山到嘉陵江边乘凉。之前看到嘉陵江江面很宽,也不知道水有多深。正好那几年嘉陵江梯级开发如火如荼,沿江不少县城都在拦水筑坝。听说只要水坝全筑好后,从川北深山中的广元就可以乘轮船沿江下行,从重庆进入长江,到达上海,然后经过海洋就可以去世界各地。我们都梦想着能像教科书上说的蜀鄙富僧,买舟去南海,于是经常在教室外看山下弯曲盘山的江水,想像着嘉陵江上曾经过来过去的名人先贤。因为筑坝,江水截断了,只有河心有十多米宽的水道,其余全是卵石铺满的河道。我们一个个坐在卵石上,辨认寻找有花纹的卵石,然后想像这些石头上的纹理。当寻找到一个个形状和花纹奇异的卵石后,我们便揣进包里带到学校,送给邻桌的女生。想不到,除了鱼以外,江底的秘密还可以通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窥见一斑,心底的秘密也可以让石头知道。
我居住的川北深山,十年九旱。记忆犹新的,是小时候每年夏天找水的情景。村里只要连续两个月不下雨,一个人工水库里的水就会迅速下降,露出水库边几个大石头。再继续干下去,水库就只剩下一个碗底了。水库里的水脏,人们都不会去动。然而热慌了的水牛,渴慌了的黄牛,都要挣脱绳子,穿过没膝的淤泥,到水库中心的泥水坑里喝水。有个别水牛不知道这水的金贵,居然直接卧进这个小水坑,还在里面翻滚几个来回,这水坑里浑浊的水就调和成泥浆了。水牛其实也聪明,这样既解了暑,又把全身裹上了泥,既降温又能防止苍蝇蚊虫叮咬。水牛糟蹋了的水坑仍然对别的牛有吸引力,口渴了,什么也不顾,过来就翘翘嘴唇,埋头就喝。
与牛相同,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一放学,就提上水壶,漫山遍野找水井。学校是个乡村完小,远处的孩子们都住校,每周回一次家。干旱的季节,住校生都要自己找水蒸饭。放学后,三五个同学一路,带上水壶,跟上通学的同学到村里提一壶水吃一两天。学校有一个水井,到了天旱,只剩一底了,但是也要把水打上来啊。只有一根软软的尼龙绳和一个小塑料桶或者塑料水壶,如果把水弄上来呢?小学课本上有一篇文章说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遇到一个长颈瓶子有一半水,聪明的乌鸦就往瓶子里面衔小石头,石进水涨,乌鸦就喝上水了。但是我们面对深深的水井,又不能从井壁上爬下去,咋办?有在井口直接把桶口向下摔的,也有在水壶上坠一块小石头的,总之,无论想什么办法,桶底与壶底都比开口位置重,放下去后,水就是进不了桶里壶里。经过多次摸索,我终于掌握了用软绳和塑料桶打水的绝窍。直接把水桶放到水面上,然后猛地使劲向一侧一提一松软绳,水桶就从水面一跃而起,一个倒栽葱扣在水面沉入水底,然后一满桶水就提上来了。可是,就是这一提一松的手艺,好多同学都不会,于是我就专门负责打水,其余同学就负责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壶。从小经常遇到天旱,我们都养成节约用水的习惯。一半瓢水要先洗脸,再洗脚,最后还要喂猪或者浇花。洗碗也是半锅水,把所有的碗盘洗完,再洗第二次,与现在餐饮店要求的“一清二洗三消毒”一样。现在,看到孩子们洗碗水管哗哗直流的情景,倒不是心痛钱,而是心痛水。
有年到重庆,站在朝天门,却发现金沙江下来的河道里居然铺了长长的木板桥,一直铺到河道中心水面的高大巨轮上面。想不到,在我心目中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长江,居然也会如此狼狈。
水利万物而生,当水从河流遁走的时候,一切生命就只得苟且偷生。为了生存,寻找水便成为硬功夫。
我们村里有两口老井,岩上岩下各有一口。现在细想,这两口老井都在山腰的西边,之间是曲折的山路,上下有三四百米,垂直高度也不会小于一百米。风调雨顺的年辰,岩下的那口水井的水能涨到离井沿一米高,居然能高过井外宽大的排水沟底和大路。到了枯水季节,如果又遇上天旱,上下水井只剩水底。没办法,村里人便四下寻找新的水源。挖水井不是随便哪里都能挖出水来。村里派人到县上请水利局的工程师从百里外过来,工程师把我的村子观察了半天说,我们村子背后的那面山的岩石是向后山倾斜的,有水就渗向山背后的村子袁家岩了,我们村打不出来水井。这个工程师眼力真厉害,山背后就是剑阁县的地盘,那工程师肯定没有去过袁家岩。我小时候每年都要到袁家岩走亲戚。他们村里的水不是在井里往上提,而是白天黑夜有手臂粗的一股山泉在往外淌,他们就用石头砌成水槽把山泉引到开阔地段,周围的人家都在这里提水淘菜。没有办法,我们村只得在村里水库的堰坝外的沟渠边挖了一个井,从水库底渗出的水也能暂时缓解村里的用水难题。
自从村里的青壮年一个接一个外出打工之后,村里的用水量迅速减少。我们村早年有五十多户人家,每家都有六七个人,两口水井的水量非常吃紧。但后来村里人少了,家禽也少了,牛猪基本不养了,只点够吃的庄稼,其余开支都靠在外打工寄回。虽然用水量减少,但是岩下的水井似乎还是不见涨多少。或许,村庄随村民们老去的同时,水井也进入暮年。
春节的时候,遇到老家来的邻居,他说村里已经安上了自来水,从山下的西河提到山上,然后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把水管接过来,龙头一扭,水就真喷。村子里先是通了电,通了水泥路,现在又通上了自来水,还在路边安上了路灯,农村的确已经不是早年农村的样子了!可是,村子里的许多人都不在了,要么进了城,要么进了土。而且,村子外的西河不见了,县城外的嘉陵江不见了,水井里的水也不见了。或许,他们又准备在哪里准备下一轮桑田沧海。
纸上两溪
二千二百多年前,《吕氏春秋》记载“流水不腐”。流动的水不会腐臭吗?现在真不能这么断言。
县城有三十万人,将不少村子改名叫街道办、社区,但从街道名字还可以看到过去的影子。有金鱼桥、西门桥、东门桥、南门桥这些路牌,就知道我们经过时踩在流水之上,可是四周全是高楼大厦,脚下也是水泥或沥青路面,很难让人联想到水。如果是立交桥或者人行天桥也还想得通,在小小的落后县城,肯定不会有这些现代设施的。
我专门找来街区地图,发现如曲折静脉的两条河与动脉样的网状街道一起,形成了县城的循环系统。这两条河叫金鱼溪和状元溪,分别承载着县域宋代两名状元的故事。其一是,宋代状元陈尧咨作荆南知府任满回家后,其母冯太夫人问他:“你在荆南作知府,有些什么政绩呀?”陈尧咨说:“荆南来往的官员很多,经常都有宴会迎来送往。我常在宴会上表演我的射箭技术让客人们欣赏,客人们没有不佩服我的神箭的。”其母生气地说:“你作官不勤政爱民,却专爱炫耀你的什么神箭,这符合你父亲的教导吗?”冯太夫人越说越气,举起拐杖朝陈尧咨打去,把陈尧咨佩戴的金鱼也击碎了,金鱼掉入的那条小溪从此叫金鱼溪,桥被称为“金鱼桥”。冯太夫人是否击碎了陈尧咨的金鱼不得而知,但是他善射还是有案可稽。初中课本有篇宋代欧阳修写的《卖油翁》说“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就是说的这事。陈家尧叟、尧佐、尧咨三兄弟,两人中状元,两人任宰相,在县城内外传为佳话,于是金鱼溪经常出现在书本上。还有一条状元溪,是说宋代状元马涓及第后回乡探亲,遇上县城西郊溪水暴涨,家乡人们便在溪上架了一座桥迎接马涓,后来这条溪就被叫做“状元溪”,桥被称为“状元桥”。“金鱼桥”和“状元桥”,是这个小县城乃至全县百万人民津津乐道的掌故,教育子女勤学上进、展示历史文化底蕴都少不了提起这两座丰碑一样的桥。按理说,这两条充满荣光、承载荣耀的溪流和小桥应该大力彰显,让后世凭吊,至少也应该修个亭或者立块石头写个碑记吧,然而并非如此。如果不是我喜欢看些故纸旧事,估计也不会探寻这两条河的下落。经常从这些路牌下经过,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哪一段是路、哪一段是桥,常言道路归路、桥归桥,走在这些命名为桥的街道上,只有路而没有桥。
是什么时候才发现这两条河的踪迹的呢?我也记不清了。但是,每到夏天,总有一些情节在提示我们,那两条小溪就在身边。应该说是洪水在提示我们,那两条小溪一直与小城不离不弃。小城在嘉陵江边,洪水的到来与城里的天气关系不大。小城往往下几天暴雨,人们都不会有什么感觉和担心,但是在某个平静的午后或者半夜,有消息传来,涨水了!然后,下半城的人们都提心吊胆,随时查看水情。有年夏天,下午阳光灿烂,我走在沉闷的大街上,忽然有人在喊,涨水了!涨水了!我循声看去,浑黄的水正从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静静探出头来,义无反顾地漫过来,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淹没身后的一切,然后迅速占领一块块低洼的街道。惊慌的店主们赶紧搬移接地的货物,不知道水会涨多高,都把货物从一楼搬往二楼,也有用小货车过来拉走的。街边隔一段就有一个露孔的下水道井盖,平时都黑洞洞的像两排肋骨,只见黄色的泥水从下水道咕咕上涌,直到与小巷里漫过来的水汇合,然后一起又漫向下一处低地。很快,之前摆满摊点的地方已经成为泽国。我知道,在这片小坝的左边,是一个小斜坡,坡下面是一个地下付食品市场,从水位来看,那个地下室已经被水面淹了。天又没有下雨,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跟上到嘉陵江边去看洪水的人到了滨江路,往日可以行走的防洪堤早也不见了,滚滚的洪水比平日高出十多米,河道比以往宽出了近一倍,在高高筑起的滨江路上,发现江里的洪水在顺着柳林桥下的河道向城里倒灌。原来,这就是“两溪”的出口。柳林桥一面临河,另一面临街。临街的一面差不多让店面遮完了,如果不从临河的桥下往上看,根本不会把窄窄的出水孔和短短的街面与桥联系起来,这里仿佛只是小城的污水口,然而,它却是这个小城巨大静脉的切口。暴雨时节,城里的水经过两溪涌出来,江里的水通过两溪涌向城市,于是小城便在洪水里一次次接受洗礼,冲锋舟也一次次在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面上穿行。
我曾看到过一组洪水中的照片。柳林桥附近有一个李丹川剧团,在负一楼的茶馆演出,经常是些退休老太爷老太婆花一块钱在里面喝茶听戏,据说有几个省部级、厅级领导的老父亲也是常客。团长李丹是个女同志,联合几个川剧爱好者苦苦经营这个茶馆和剧团。然而,洪水却会轻易涌向这个地下室,于是有摄影者便记下来李丹与同伴们在洪水中抢运戏服和响器的瞬间。有个叫熊国民的老人在齐喉浑浊脏乱的洪水中,托举着锦绣龙袍前进……此后虽然也听到些关于这位老人的长短议论,但我却不妄下结论。
那么,柳林桥、金鱼桥、状元桥下的两条著名的小溪在哪里呢?我有时特意在经过时寻找,但是街牌两边都是高大的楼房,看不出来桥的影子。有时,经过一些僻静的小街,发现有一段段小桥,到栏杆边一看,一条弯弯曲曲水渠从高楼的墙角边伸向前方,这就是经过整治的“两溪”,虽然完全没有溪的样子,但看到了昔日溪流的旧迹。原来,繁华的街口、桥两边都是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人们早就在河床上打上水泥桩修起了楼房,小溪只得从楼下的水泥桩子间经过。在一些临河的高楼上,可以看到狭窄的河道,两边居民楼的污水杂物不时进入水渠,日积月累,水渠就成了一条污水沟。上游的泥沙冲积在一起,留下经过的种子和水草,在不经意间,已经在水渠中长成一片茂盛的绿岛。这两条小溪深藏在居民楼后或者水泥板下,只有在涨水的季节才有现身的机会,也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但是,谁都不会把这两条流水也腐的溪流与宋代的故事联系起来。后来在创建卫生城市的运动中,我又看到不少“两溪”整治的照片,淤泥一车车拉走,清洁工人们定期在水渠里清扫,水渠终于洁净了,但是也不能叫小溪了。
当年状元们经过的小溪早已面目全非,连联想都想不到一块儿去。那两条流传千年的小溪,也还将继续流淌,但你却永远也不会找到。
本文原刊于《湖南文学》2019年第1期
彭家河,四川省南部县人,70后写作者,出版散文集《在川北》《瓦下听风》《湖底的河流》。曾获四川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