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首秋天的歌谣,唱给一株北方的桂树


贾志红,女,笔名楚歌。生于湖北武汉,久居河南洛阳,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入选河南散文年选,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

童谣(上)

文 | 贾志红

有一年的秋天,我暂居在一座离故乡很近的南方城市。那座城市在整个秋季里总是飘着细雨,也总有月桂的淡淡芳香,随着细雨一起飘扬,像我记忆中的故乡一样。

一天的深夜,我在沙沙的雨声中安静地醒来,如同在每一天的晨光铺展中宁静地睁开眼睛一般自然。眼前有一只蝴蝶在飞,在一条山路上,扑闪扑闪地飞。山路弯弯绕绕,有竹林和溪水。那只蝴蝶闪着鹅黄的翅膀,在竹林里穿行,在溪水上流连,又在桂树的枝影里陷入迷途。我在那个暗夜里安静地看着它飞,并不担心细雨打湿它的翅膀。我知道那是一只从我的梦境里飞出的蝴蝶,所有的风雨都淋不湿它,连岁月都不会令它退去娇艳的色彩。

只是我恍然地竟记不起那个梦的全貌了。只记住了那样的一条山路、竹林、溪水和桂树。

那是一条通往故乡的路。我走过那样的山路。很多次。记得是和祖母一起,从武汉出发,去她的娘家咸宁泉塘的刘家老屋。刘家老屋大门前是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河上有一座吱吱作响的木桥。祖母站在桥的这一端,指着河对岸的一所青砖黛瓦的老房子对我说:“对面就是你们贾家,小时候,你爸妈带你回去过的,你不记得了?”然后她看着我走过木桥,看着我被另一双大手牵起,就折身进了刘家老屋。她从不肯踏过那座小桥。

那条小河没有名字,老旧的木桥也没有名字,它们就叫河,就叫桥。也许它们有名字,只因为微小和熟识,没有人去刻意说起罢了。

小河的两岸,每逢秋天,弥漫着浓郁的桂香。那是一种令蜂蝶沉醉不知归途的浓香。

这样的一个梦,在这个多雨的秋季,像案头上几支开放在水瓶里的桂花一样,在我的黑夜里,把时光带走的一些记忆片段,归还给我。或许不只是归还,带走和归还之间,时光作祟,又牵连出一些怎样的枝枝蔓蔓呢?

(一)

那时候有多大?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几岁。只记得,那时我眼里的祖母,很强壮,很有力气。她肩上背着一只帆布背包。那是一只样式很新颖的背包,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商店里买不到这种背包。那是远在北方地质队工作的父亲回南方探亲时带给祖母的,是地质队员的专用背包,背起来又好看又结实耐用。也记不清祖母是第几次带着我走在一条长长又弯弯的山路上,只记得,那山,延延绵绵无穷无尽。山前面是山,山后面也是山,山的上面还是山。

我们坐长途汽车。汽车刚开始还在平缓的大路上行驶,后来就越来越颠簸。起初我还很好奇地透过车窗朝着外面观望,看见楼房越来越少,平房渐渐多起来,树木越来越密集。后来在这颠簸里,我就睡着了,偎在祖母的怀里。祖母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往车窗外张望。路越来越窄,树木低矮的枝桠不停地划过车窗的玻璃。

这很有趣,像是在森林中行驶。醒着的时候,我将小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明知道那树枝划不着我的脸,还是故作惊恐地紧闭眼睛,或是喊叫一声倒在祖母怀里。这样大约又过了许久吧,汽车终于踉踉跄跄地停在一座桥边,是一座石桥。

也记不清是什么时节了,是炎夏?还是隆冬?只记得,我们过了石桥,就开始爬山。一路上,穿过一片竹林,又进入下一个竹林,好像一直在竹林里绕来绕去,周围青青翠翠,遮蔽了天空。我们还常常脱了鞋子,淌过急急流淌的小溪,再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用一块干布擦干冰冷的脚,复又上路。

或许是冬季?否则我怎么会用冰冷这个词?是的,是冰冷。我对那些小溪的记忆,就是冰冷。但仿佛又不对,在依稀的记忆里,我们也是穿过单衣的。我是不是穿过一件鹅黄色的衬衣?图案是蹁跹的蝴蝶?萍表姑说我穿过,我一直记得她说起这件衣服时,那向往的神色。我自己却印象飘渺。祖母一直穿大襟的深蓝衣服,那种颜色和款式,掩藏了所有的季节。

健壮的祖母走路很急,她总把我的一只小手,扯得生疼,又在我赌气挣脱以后,拍拍我的背,重复那一句说了无数遍的话:“到了,就要到了。”可是,又走了许久,还是在竹林里和溪水边绕弯弯,还是没有到。我常常就在这时坚定地站住,倚着一根楠竹,倔倔地看着祖母,闭着小嘴巴一言不发。祖母只得俯下身来,把我背起。然后很夸张地把背包仍在路边,抬腿就走。我在祖母背上就会大喊:“包,包......”祖母就拖长了音调地叹口气,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有一个背噢!”于是,我就会从祖母的背上挣脱下来,去捡那个我喜欢的背包。那个背包上面有父亲的味道,有遥远的北方的味道。站在溪水边的祖母,看着我吃力地驮着背包,咯咯的笑声随着溪水的叮咚声一起飘向大山的深处。

这样的场景,在那条山路上一定是反复出现的。否则,刘家老屋的那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叔怎么都知道在我发倔脾气时来抢我的背包?好在在刘家老屋,有一个像大姐姐一样处处护着我的萍表姑。萍表姑是祖母的大侄女,是一个健壮又丰满的姑娘,脸庞清秀红润。在老屋的天井小院,向萍表姑学踩高跷,实在是一件充满了乐趣的事。

高跷是竹子做的,比我的身高还要高。这里到处是竹子,屋后的山坡上翠绿绿一大片,山上面还是竹子,没有尽头般一直延伸到天边。有风的时候,在天井院里就能听到竹叶刷刷的响声,像急促的步伐。

萍表姑常在小河对面的田里干活。老屋的前面就是一条潺潺的小河,从大山的里面弯弯流来,又汇集了老屋后面山上的小溪流,再急急地流走。河水清洌洌的,哗哗作响。河上面的那座小木桥,挑着竹担的人走在上面吱吱扭扭的,那节律像哼唱着的一首山歌。

一块一块的稻田,被群山环抱,有的时候灌了浅浅的水,像一面面不规则的镜子;有的时候又是一片碧绿,如柔软的毡毯。到了秋季又是金黄一片。只是在稻田金黄的季节,祖母是断然不允许我缠着表姑表叔们的,祖母说,这个季节是乡里人最苦最累的时候。

通常是在傍晚,在我急躁的等待中,萍表姑回来了。我远远地看见她走上小桥,便飞奔过去,拉了她的手,跑回刘家大院,拿起放在天井边的高跷,笨拙地踩上,不许她松手,一步一挪,从南边的墙挪到北边的墙,再从北墙挪到南墙,生生地拽疼了她的手,自己也疲惫不堪,却不肯罢休。几天的练习下来,正是我对这两根竹子做的东西最上瘾的时候。

那时我还盼着下雨。下雨天,萍表姑不用下田,我缠着她学踩高跷,不会招致祖母的责怪。

山里的雨,似乎总是下不大,薄薄的一层云,从远处的那个山头飘过来,停在天井上空,雨滴就从天井上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滴滴答答,敲击起一地的心事。地台上,枯黄了一阵子的青苔,有了这细雨的滋润,又鲜活地绿了过来。

越是这样的天气,萍表姑越是没有陪我嬉戏的兴致。倒是看着天井上的那方天空,一脸的心事。或者搓着自己的手,从某根手指上捻出一根不知何时扎进去的小木刺,再拉着我的小手,揉一揉,说,真软!然后就溜进老屋,听祖母和长辈们聊天。若是她不大一会儿就羞红着脸跑出来,那一准儿是长辈们在说她的婚事呢。

正巧我又可以缠住她,充满艳羡地追问,她是不是可以在雨雪的天气里,把鞋子夹在腋下,踩着高跷,走过小桥,走过稻田中间的小路,如履平地?萍表姑的眉眼间就又有了一些鲜活,但旋即又淡了下去。她并不顺着我的话题,和我说踩高跷的事情,而是看着天井外的一方天空,说:“红儿,你那件黄蝴蝶的衣服,真好看!”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层忧郁,像天井上露出来的滴雨的天色。

老屋里,祖母还在和舅奶奶聊天。带着天井的刘家老屋,昏昏暗暗。小小的窗子,开在墙壁的最高端。一缕清淡的光线从窗口散进来。阁楼上常传来老鼠窜来窜去的声响。舅奶奶是祖母的弟媳,是萍表姑的母亲。她们坐在昏暗的老屋里,喝一种用碾碎的花椒和茶叶混合在一起的茶,用山上的泉水冲调,麻酥酥的,却很好喝。我在天井院里玩到口渴时,就溜进老屋,喝几口茶,也支起小耳朵听上几句。她们聊的,无非就是谁谁家的姑娘又嫁了,嫁到了山外的城里;谁谁家的老人又没了,睡上了上好的杉木棺材。我站在昏暗的老屋里,听着这些遥远的事情,朦胧虚幻,距我遥不可及。有时候我会很不解地想,祖母迢迢地从山外的城里赶回来,就是要和舅奶奶坐在这昏暗的老屋里,听着外面竹林的风声,或是天井里的雨滴声,说这样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吗?

我和萍表姑在那些雨天里坐在天井边的石阶上,我的不解和无趣,随着滴滴答答的雨滴一起敲打着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萍表姑若有所思地说:“你奶奶好像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来过了,你们就要回武汉了。”她说完,就又看着那方小小的天空。那方天空里,还是滴雨的天色。惆怅,空寂。

(二)

祖母是在等一个人吗?我长大以后,回想和祖母一起回故乡的那些事情,也隐约地觉得,祖母是在等一个人。大木门吱吱扭扭地响起时,祖母都会喊她的侄儿们快去看看。有时她自己也在大门外,往河对岸张望,又在舅奶奶的目光里,掩饰地一笑,说着田里的稻子、山上的笋子之类的常话。

在这个暗暗的等待里,那个人来了。走过吱吱作响的小桥,进了刘家老屋。她也穿着连襟的深色大褂,瘦削,脸色白皙,挽着发髻,胳膊上挎个蓝布包袱。进门便笑着和所有的人打招呼。见了祖母,她喊一声姐姐,就把站在一边的我揽进怀里,从包袱里摸出个煮鸡蛋,塞进我的小衣袋。又拿出笋干或是腊肉,放在祖母手边的桌子上。也和舅奶奶闲聊几句,讪讪地问起表姑的婚事。祖母一直表情凝重淡漠,并不看她。这样小坐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辞,又把我揽进怀里,对着少言的祖母说:“姐姐,我把红儿带过去,吃餐饭,见见她爷爷?”祖母通常无语,舅奶奶连忙点头答应。她便牵着我的小手,跨过门槛,走出大门,回身和送客的舅奶奶说:“吃了饭,我让她姑姑送她回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年幼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和这个女子的关系,也茫茫然地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凭着我一个孩子的感觉应该称呼她奶奶,但祖母愠怒的脸色令我不敢;若是不喊,父母又会责怪我不懂规矩。小小年纪的我,一直在这种复杂的关系里左右为难。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喜欢她。她揽着我,我们朝小桥走去。她的手比祖母纤弱很多,不会把我的手扯得生疼。说话的音调也纤细悠扬,口音和祖母、舅奶奶以及萍表姑都大不一样。我猜想她的娘家距离这里,一定不会仅是一座桥的距离。有多遥远呢?像我和祖母走过的山路那么远吗?她的娘家也有刘家老屋那样的天井吗?听得见山上竹林的沙沙声吗?也在昏暗的堂屋里喝麻酥酥的花椒茶吗?她走过了多少座小桥来到这里?为什么她和祖父住着那所老房子而祖母永远不肯走过那座小桥?为什么祖母总是在暗暗地等她却又从不正眼看她?而她依然殷勤地踏入刘家老屋?这么多的不解像小河的水流一样,朝着我涌来,不容我细想又在我身后流走。但这些悬疑一点也不妨碍我怀着小小的欢喜随她一起去河对岸的贾家老屋,只是那点欢喜,我得藏着,不敢让祖母和舅奶奶看出。我装出步伐拖沓的样子。我们踏上小木桥,走向对岸的那一片青砖黛瓦。走到桥中间,回头望望,已经不见了舅奶奶的身影,那小欢喜就再难掩藏,欢快地蹦跳起来。她急忙拉紧我的手。蹦蹦跳跳中,小桥的吱吱声,越发动听了。山峦雾气迷蒙,我们身在一幅水墨画里。

下了桥,就是青石板的街巷。她也欢快起来,和刚刚在刘家老屋的拘谨判若两人。逢人便说,我家孙姑娘回来了。音调拖得长长的,像唱歌一般。又教我喊这个屋檐下站着的人三爷爷,喊那个扛着锄头往山上走的人四叔叔。巷子里挑着担子往田里去的邻人,也往往放下竹箩筐,站在巷子边,待我们走近时,问一句:“这就是红儿吧?你家大孙女?”她就更是拖了长长的音,应道:“是哦,你看和兰长得一样一样的。”她说完这些,又高声喊:“兰,快出来接红儿。”

从堂屋里就跑出个姑娘,脸盘红红的,长长的辫子,手里拎着一只正在拔毛的鸡。她让我喊这个姑娘姑姑。她蹲下来,看着我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说:“真是和兰一摸一样呢!”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说话。她的脸也离我很近,我看见她白皙的脸上,皮肤薄薄的,几乎没有一颗斑点,眉眼也是清秀的。

兰是她的女儿,我的姑姑。她让我喊这个堂屋里跑出来的姑娘姑姑时,其实还有一句话,她一字一句地说:“红儿,她是你的亲姑姑。”这句话,在我当天返回刘家老屋,细细地向祖母讲述在贾家老屋的经历时,我听见祖母重重地哼了一声。祖母坐在刘家老屋深深的暗影里,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就像在贾家老屋里,祖父一直坐在椅子上,椅子也在暗影里,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样。这些老屋都有那么黑魆魆的墙,厚厚实实的。都有又高又狭小的窗。小窗开在黑墙上,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都有那么幽深的暗影,那么幽深。坐在暗影里的人总是令我感到畏惧,我害怕走进暗影。暗影里的祖父喊我红儿,我应了一声,迟疑着,终究也没有走进那团暗影。他就那么一直坐着,看着我蹦蹦跳跳地在几间老屋子里进进出出,看着兰姑姑她们忙着在火塘的吊锅上煮饭炒菜。然后他喝酒,就着一盘黑乎乎的菜,大约是腊肉吧。我听见他很沉的吞咽酒的声音,仿佛喉头有什么东西哽着。一杯酒,他喝了很久很久。

兰姑姑的出现,解决了困扰我很久的称呼问题,我再向祖母或父母转述我在贾家老屋的经历时,每每提起那个无法正常称呼的人,不用再吭吭哧哧,我就说兰姑姑的娘。我听见兰姑姑喊她娘,就像父亲也唤祖母娘一样。虽然绕口,但祖母和父母的反应都还算平静,我知道他们默许了。

随后又来了更多的人,有本家亲戚也有村人邻居。他们聚在堂屋门前看我吃饭,看我的小嘴巴把两条鸡腿啃得干净溜光。人群里的四叔叔看我吃完了饭,冲着大伙儿说:“我家红儿会跳舞。”围观我吃饭的一帮人立刻就在堂屋门前的空地上,围了一个圈。可是我明明不会跳舞呀,我红着脸说我不会跳。兰姑姑却说:“红儿你会的,你小时候,你爸妈带你回来,你总是拍着手边唱边跳,你唱的是:红儿跳舞妈妈看。穿着蝴蝶衣服,像只小蝴蝶一样,你跳得可好看了!”四叔叔也附和道:“是啊,是啊,红儿跳舞妈妈看,红儿跳得可好看了!”

兰姑姑说话也像唱歌一样,像她娘。她长长的辫子在腰际处荡来荡去,像那个年代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她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会跳舞?那一天,我又跳了吗?也穿着那件鹅黄的蝴蝶衣衫?像山路上一只蹁跹的蝴蝶?我的记忆又飘渺了,甚至是断裂了。我的记忆常常在我以为会是一马平川的时候出现一道断裂的沟坎,它陷落下去了,陷落进很深的地方。我一直指望有一件什么东西,帮助我,把那些陷落进去的记忆,打捞上来。

(三)

那一次,我们离开刘家老屋时,萍表姑拿出一根扁担,把腊肉、笋子和苕干绑在一端,又把我们的地质包绑在另一端。她挑起担子,对祖母说:“姑妈,我送你们到汽车站。”

隔了很多年,我还能记起萍表姑说这句话时,语气里的坚定。她不让她的兄弟们插手,她一个人干得沉静又麻利。她挑着担子,在山路上走得像小风一样。走一段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边歇边等我和祖母。她本就话少,那一天更是沉默。她表情凝重,似在思考着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等着机会而已。

直到我们坐上开往武汉的班车,萍表姑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她站在路边,扛着一根空扁担,看着汽车驶离。

几年以后我知道萍表姑站立的那个地方叫汀泗桥,那也是我和祖母回咸宁泉塘时下了汽车开始走山路的地方。那是从武汉开往咸宁的班车距离泉塘村最近的一个车站,一座千年古镇。石桥下的那条河流叫汀泗河。我在初中历史书里,看见汀泗桥三个字,就像年幼时看见久别的父母突然出现在我和祖母的小屋门口一样惊奇。北伐战争期间的一场著名的战役,使这个小镇多了一层光环,使它的名字得以跻身一本篇幅有限的中学课本。读完汀泗桥战役的历史记载,我这个初中生似乎意犹未尽,接着又去翻新发的地理课本,找遍角角落落,却也没有看见汀泗河之类的文字。那条石桥之下的河流太小了,地理课本对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河来说太高远了,它流不进去。我略显失望地从地理课本里移出眼光,仍然念想着那条河,汀泗河,它汇集了横隔在刘家和贾家之间的那条更小的河流、那条无名的河流、那条有座吱吱作响的小木桥的河流,一路向北。它流啊流啊,使尽了全部的力气,注入了长江。汇入一条有足够的气势被无数次写进书里的大河,也被这条大河淹没。

那一年的秋后,晒得黑红的萍表姑从汀泗桥坐上了开往武汉的班车。她叩开我和祖母在武汉的那间小屋,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羞怯地一笑。她带来了田野的气息。她的脸黑红的时候,必是稻田里的一片片金黄已经被收藏进了谷仓的时候。她也带来了大山的气息,竹笋、腊肉和花椒茶。腊肉是山上的松枝熏制。只是这个城市里没有山泉水冲泡花椒茶。

想必没有山泉水,花椒茶的口感一定缺少一种特有的酥香吧?祖母和萍表姑在灯下絮絮交谈时并不像在咸宁泉塘的刘家老屋一样冲饮花椒茶,她们只是边闲聊边织毛线。中学生红儿在一张方桌上做功课,常常侧耳细听她们的闲谈。

“姑妈,我不想回乡下了,我要在城里,乡下太苦太冷清。”

“你爹娘许你这样么?”

“求姑妈帮帮我,我以后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唉!乡下是苦。我和你娘说说吧,再托托亲戚朋友,给你在武汉找个婆家吧。”

......

“姑妈,你教我织蝴蝶吧,像红儿衣服上那样的黄蝴蝶。”

“嗯,巧了,正好有一团黄毛线,我教你。”

“姑妈,红儿那件衣裳呢?我想看看。”

“哦,那件衣服,小了。前几年红儿穿到北方,回来后就没有带回来。”

......

我听出了萍表姑语气里的欢喜。她提到那件蝴蝶衣衫时,已经没有刘家大院天井旁的忧郁,像天井上空的乌云被山风吹散了一样,祖母的许诺令她的天空清澈了,也让她的蝴蝶轻盈了。我没有扭身看絮絮闲聊的她们,我在橘黄的灯光下回忆那件被萍表姑念想过很多遍的蝴蝶衣衫。我想不起来那件衣服,究竟被我遗落在哪里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穿过它。那是一只怎样飞舞的蝴蝶,有着怎样娇艳的色彩,令萍表姑念念不忘?我长大了,它小了也旧了,是到了彼此离开的时候了。现在,它在某个地方的某个角落里,陈旧、皱巴、黯然无光。

那间小屋,在那个秋天的夜晚,在辉煌的城市灯火里,我找不到一只远去的蝴蝶。

好在萍表姑就要拥有属于她的蝴蝶了。那一年的秋天,想必是祖母说服了萍表姑的父母,萍表姑在武汉定亲了。

随后而来的冬天里,在这个大都市的一间小小的房子里,祖母和萍表姑忙忙碌碌。她们买了花花绿绿的被面,买了杯杯盏盏,买了瓶瓶罐罐,这些都是萍表姑的嫁妆。祖母说她没有女儿,她要把萍表姑当做女儿一样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然后在一个个夜晚,姑侄二人在灯下,编织毛衣。我一直惊奇,祖母在编织方面的天才。我常常很痴迷地看祖母沉入到她的编织世界里。我成年后认为,那是一种艺术的沉迷,是构思,不亚于任何艺术家沉迷于任何艺术形式。她戴着老花镜,竹子削的几根签子和毛线在她手里上下翻飞,不几天就是一件图案别致的毛衣。我骄傲地穿出去,总引得街坊邻居到家里来讨教织法。萍表姑像祖母一样娴熟,一样灵巧。是不是泉塘刘家老屋出来的女子,都有这种天赋的灵性?不同的是,祖母喜欢用同一种颜色的线编织暗花,而正值青春年华的萍表姑,喜欢用鲜艳的色彩编织不同色调的明花。那只鹅黄色的蝴蝶,就在那些个夜晚,在萍表姑的手指间飞舞,那不再是一种惆怅的飞舞,那是一种憧憬的飞舞,是欢喜的。

萍表姑穿着新娘的嫁衣,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被婆家娶走了。大红的棉袄里是一件同样大红的毛衣,毛衣的前胸就是一只鹅黄色的蝴蝶,展翅的蝴蝶。那是一只属于她的蝴蝶,它扇动翅膀,飞过山路、飞过溪流,像汀泗河奔向长江一样,融入都市的汪洋大海。

那一天,我也穿了一件同样的毛衣,萍表姑织了两件,一模一样的红色,一模一样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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