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陈继儒:小窗幽记·集醒篇(上)

《小窗幽记》是199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作者是陈继儒。全书始于醒,终于倩,虽混迹尘中,却高视物外;在对浇漓世风的批判中,透露出哲人式的冷隽,其格言玲珑剔透,短小精美,促人警省,益人心智。它自问世以来,不胫而走,一再为读者所关注,其蕴藏的文化魅力,正越来越为广大读者所认识。下面从小窗幽记摘录原文片段供大家欣赏。

一、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醒

醒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之昏昏逐逐,无一日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醒。

[评语]饮了中山酒,要醉上千日,千日之后,还有醒时。而能使世人昏昏逐逐,一生犹不醒的,无非是以名利作曲、以声色为水,所酿出来的欲望之酒。这种酒初饮时心已昏醉,不知身在何处。再饮之后因渴而求,求而愈渴,渴而愈求,终至一生性命与之,而不复醒。此时若问“心在何处?”心已失落在名利声色之中;若问“身在何处?”身已追逐幻影而不止歇。中山酒只能醉人千日,千日之中不能自主;欲望之酒可以醉人一生,一生之中不能自主,但世上很多为此至死而不醒的人。

二、澹泊之守,镇定之操

澹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过。

[评语]莲花被人视为纯洁的象征,是因为它出污泥而不染。一个人心境的澹泊,亦是如此,真正的恬淡不是未经历过世事的空白,而是经历任何声色豪富的境遇,都能不着于心。有的人在贫穷中守得住,在富贵中却守不住;有的人在富贵中守得住,在贫穷中却守不住。能够澹泊,就是不贪浓艳之境,而这澹泊之心,有的是从修养中得来,也有的是天性如此。

三、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如直节之为真。

[评语] 故示他人恩惠以取悦对方称为“市恩”,有买卖的意思,因此,“市恩”大部分是怀有目的的,或者是安抚,或者是冀望有所回报,这和买卖并无不同,恩中既无情义,也不足以令人感谢。但是,无论是市恩,或是出于诚意的恩惠,总以回报为上。一个人一生承受自他人的恩德不在少数,报之犹恐未及,岂有时间故示他人恩惠呢?所以,市恩不如报德为厚。而最大的报德在于以德报之,不在于报惠。

所谓盛名累人,人人都想获得名声,并以此为荣,殊不知名声只是一种空洞的声音,虽能满足某些虚荣感,无形中却会成为一种束缚人的东西。许多知名人士,言行举止战战兢兢,便是最好的例子,倒不如逃名来得逍遥自在,免除心理上的负担。

做人只要真实,保有一己的人格就够了,何必做些假象,不但弄得自己不自在,久而久之,别人也会不敢信任。所谓“真”,就是出于“诚”,做人要出于诚意,凡是不出于诚意的表现,就是矫揉造作。

四、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评语]人多是虚伪客套的,要让他人当面赞美自己并不困难,而要他人背后不批评自己,却不是容易的事。即使有不对的地方,由于碍于情面,或是利害关系,鲜有愿意撕破脸,当面指摘对方的。在背后就不同了,要他人不骂自己,除非自己不犯错,没有可被人评议之处才能勉强做到。因此,面前之誉并不表示自己做人成功,背后之誉才算成功。背后之誉远不算完美,背后无毁更为难得。

人初相识总是充满着一份好奇感和新鲜感,因彼此的契合而欢喜,然而这时的交往就个人而言,不过是冰山尖端的互望而已。人在初见面时不会把自己的缺点暴露出来,见到的往往只是好的一面,因此,第一印象远较平日来得完美。但是,日久见人性,一旦新鲜感消失,最初的亲切感也会因为缺点的增加和距离的拉长而改变。

事实上,最初的亲近和欢欣经常只是幻像,必然会遭到破灭。交往长久后的亲切才是真正的亲切,因为那时整个缺点都已被了解和接受,而能以完整的人格交往,此时的欢喜才是真正的欢喜。“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一方面要我们不要在初见时掩藏自己,只以好面目与人交往,这样才不会有日后感到不实的厌恶感。

五、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评语] 福分薄,是指外在的物质环境不丰厚,或者生命的外缘常有缺憾,如果内心没有深厚的修养,往往要怨天尤人,感到不满足。相反地,深厚的心灵修养能使人安然自适,将一切驱出脑际。有时命运会使我们的形体十分劳苦,倘若我们的心也跟着紧张,那真是要身心俱疲了。形体的疲劳并不能使心灵疲劳,如果将心放在轻松甚至快乐的境界中,那么,即使形体再劳苦,心情还是愉快的。

人的际遇无常,困厄在所难免,此时更不可灰心丧志,不如充实自己的学问,扩充自己的心胸和道德。困厄的产生,往往是自己能力不够的缘故,若能抱如是想,必能在一种宽阔的心境下将困厄突破或解决,即使不能解决,有开阔的心胸和通达的道德,至少内心不会因此而沮丧。

六、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

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捡饰之人,必为放肆者所忌。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评语] 过惯豪华奢侈生活的人,并不相信有人能过淡泊的生活,认为甘于淡泊是沽名钓誉,非出于本心。吃惯肉的人决不知菜根的香甜,所以他们不免要加以怀疑。行为放肆的人,常要忌恨那些言行谨慎的人,因为这些人使他不能自在,使得他的放肆有了对照,而令人大起反感。事实上,检饰的人不过是在自我约束,而放肆的人则不能忍受自己的放肆,所以才要忌恨谨慎的人。

一个人会走到穷途末路,要回溯到他最初的发心,和整个过程中用心的转变。有许多原本成功的人,后来失败了,就是在成功之后用心有了转变,或是最初发心时便已埋下失败的种籽。一件事情的历久不衰与一个人的发,无非是行其可行而不倒行逆施,加上长久的努力不懈。若是最初心意便不正确,或是成功后改变原有的精勤,那么,即使一时成功,也无法持久,终将走到事穷势蹙的地步。一个现时十分成功的人,我们也要如此地肯他。得意不可忘形,上至峰顶还要顺路下至山谷,才不至于困在山顶,跌得鼻青脸肿。

七、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评语]

美丑并无一定的标准,要看个人的喜好而定。如果对事物美丑太过挑剔,则世上没有几件事是我们能够接受。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善恶美丑原是相对的,如果执着于自己所相信的美,而不能接受整个世界的本有现象,那便是“与物不契”。相同地,贤愚之分也是如此,孔子教人不分愚贤不肖,倘若只接受贤者,而摒弃愚者,岂不是使贤者愈贤而愚者愈愚了吗?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成为他人眼中的贤者?尚贤弃愚,难怪要与大多数人不亲了。

处世应当心中明白而外表浑厚,所谓心中明白,就是知道人事的缺失,而外表浑厚,则是悉数接纳,使贤而骄者谦之,愚而卑者明之,各获其利。就像阳光之化育万物,既照园中牡丹,也照原野小草,使两者皆欣欣向荣,这才是上天的好生之德。

八、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评语] “情到深处情转薄”,一方面是因为情甚苦,一方面是因为情爱难久。情是一种执着,因此不得必苦;情又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思念,因此掌握甚难,再加上生命短暂,环境多变,见人不见心,见心不见人。能由情爱之中得到短暂欢乐的人毕竟只是少数,而无常迅速,至亲至爱也敌不过生死的摧残。所以,多情之人在备尝捉弄之后,多半要远离情感,而变得寡情了。

任性并非放肆,而是返观本性而顺随之。人性在未受外界诱惑之前,原是天真淳朴,自由快乐的。然而,因为种种物欲名利的牵连,知识的分割,很容易便会受到蒙蔽。但这种天性并未失去,在人摆脱物累,忘却尘劳时,又会炯然呈现。因此,率性而为的人仍不失人的本性,而放肆于美酒声色的人,却恋物而迷失了本性。

九、真廉无名,大巧无术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所以为贪。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

[评语] 为廉洁而立名,虽不贪利,却是贪名。这和许多人做了好事一定要把名字公布出来是一样的,无非为了博取一个善字而已。其实,廉洁原是本分,由于有贪官污吏的存在,才使廉洁成了难得的事。廉声能为世人称道,是因其难得,若是官官都能廉洁,廉洁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又何必为此而立名呢?

一术对一事,此巧不可对彼事,因此,用术之人若为术所困,这个时候,巧术便成了拙术。真正的巧在来时不立,立而不滞,这样才能应万物而生其术,不因一术而碍万物。所以说大巧无术,要能兵来将挡,若是滞于术之为用,一旦事出突然,便毫无办法了。

一〇、厌名利之谭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谭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谭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评语]  有许多事情,表面和事实往往相差甚远。就如好谈山林之乐的人,总以久处尘嚣中的人居多,真正了解山林之趣的人,早已身处其境而不返了。有许多乐趣,是言语所不能道尽的,世人挂在口头以为风雅的,又岂能得到其中的真趣?能谈的不过是耳闻目见的事罢了那些耳不闻目不见的事,就无从说起了。

好作厌名利之论的人,内心不会放下清高之名,这种人虽然较之在名利场中追逐的人高明,却未必尽忘名利。因为这些人形虽放下而心未放下,口是而心非。名利犹如赌博,是以全部身心为筹码,去换取空无一物的东西。但名利本身并无过错,错在人为名利而起纷争,错在人为名利而忘却生命的本质,错在人为名利而伤情害义。就如酒,浅尝即可,过之则醉。然而普天之下又有几人饮下此酒而不醉?即使是反对名利之人,到底是反对名利的本身呢?还是反对人对名利的迷恋呢?如果本身已完全对名利不动心,自然能够不受名利的影响。

一一、伏久者,飞必高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评语]  任何事物都有一定的准则,在长久的潜伏下,已将内涵历练得充实饱满,一旦表现出来,必定充沛淋漓,而能“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如果没有这些长久的潜伏,又何能“飞必高”呢?

“开先者,谢独早。”也是很合理的,因为太早开发,各方面无法配合,自然很快就竭尽力量而凋萎。“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就是因为太早开发,不到中年便都成了平庸的人。倒是那些年轻时没没无闻的人,在岁月中不断储备实力,而终成了晚成的大器。生命之经验和宝藏的开发也是如此,就像一罐酒一样,愈陈愈香,要让它在岁月中酝酿、成熟,才会是一罐好酒。

一二、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要看他会救。

[评语]  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又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天道尚且如此,何况人事。

得微福而骄慢,骄慢便是祸根,福本不厚,又以骄慢削之,可见不堪受福,惟有降祸了。骄慢非但天不降福,人也不助其福,因为人人皆厌恶骄慢之人。天宠既失,人和又无,微福必无法维持长久。福尽祸来,不堪受福,又何堪受祸?若得微福而不骄,即使是祸来,心也不惊。受福不骄,受祸不苦,是深明福祸之道,只有不为外物动心的人才能做到。

欲降福而先降祸,是天之善意。不明祸何能降福?一旦福去祸来,又岂能消受得了?先以微祸儆之,若能救助,即使是他日祸来,也能如此救助。达人处祸不忧,居福不骄,知福祸在于一己所为天意虽然不测,总之在能自救,心则常保泰然。

一三、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

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指摘处,多从爱护处见;艰难处,多从贪恋处见。

[评语]  好在人情场上作周旋的人,必定在人情场上见过失。交际应酬,本难面面俱到,此处应付得了,他处必定不及应付,恁是八面玲珑的人,也难免落得个虚假油滑之名。何况交多必假,穷于应付,难免虚与委蛇,全天下都是好友,就是圣人也难以做到。周旋到烦人处,恩多反怨,种种嫌隙生。

爱之故而责之,责备是要他好,如果不爱,任他死活,毫不相关,又何必责之。责也有道,要责其堪受,以爱语导之。若是不堪接受,那么爱中生怨,责之又有何效。

人情的艰难,往往在于留恋。贪生者畏死,恋情者畏失。大凡着于何处,何处便难;难舍何处,何处便难。惟有能舍一切难舍,不贪一切可贪的人,才能自由自在行于世间,而不为一切所缚。

一四、山栖是胜事

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鉴赏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诗酒是乐事,稍一曲人,则亦地狱。好客是豁达事,稍一为俗子所扰,则亦苦海。

[评语]  山居的本意是要远离尘嚣。如果对山林起了热情,岂不是有违本意吗?每见名山胜景,大兴土木,原味尽失,加上游人缺乏公德,满地果皮纸屑,那么山林又何异于市场。写字绘画,原本是风雅的事,若必以巨金购置名家之作而后甘,则沦为买卖,雅意尽失,成为炫财傲富的事。

作诗饮酒,要起之于兴,发之于情,倘若既无兴致,又无情趣,徒然为了应付而为之,就十分痛苦了。好客亦是如此,可以舒展胸怀,若是来者不拒,喧腾一堂,或者俚曲艳调,吆五喝六,不仅令人头痛,避之犹恐太迟。所以,事不能贪,不能俗,一旦流于贪俗,则与世俗无异,又何来胜事、雅事、乐事和豁达事之分呢?

一五、轻财聚人,律已服人

轻财足以聚人,律已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评语]  任何事情均有其相成之道,在相处方面,则是指做人的态度。财是众人所希求的,如果太重视钱财,而将利益一把抓,他人得不到利益,便会离开你。相反地,将利益与他人共沾,甚至舍弃个人的利益,他人心存感激,自然就不会背叛你,所以说“轻财足以聚人”。自我约束是使人心悦诚服最重要的方法,因为人人心中都有个平等观念,你能做的事他便能做,如果不能约束自己,又怎能要他人约束自己。律已甚严,使人心生敬意,自然就肯听从你了。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肚里不能撑船,早就下台鞠躬了。肚量狭窄,必然不能容人,也无法得到他人的爱戴,而纷纷离去。大厦失去了支柱,岂有不塌之理。因此欲得人才而善用之,首先要有容人的雅量。凡事带头去做,才足以领导他人。因为,事情来时,多数人都是犹疑不定,或者不信任,或者畏惧,如果领导的人也如此的话,事情便难望办成。反之,能洞烛先机,解除疑惑,不畏艰难地去做,那么他人便一扫疑惑,而欣然跟从了。

一六、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评语]  “迷”就是失去了自己的道路。生命中有许多事情会让我们迷惑,智者在未迷失自己之前就已识破,故而不取;愚者却连一些简单的歧路也不能看出,甚至因此往而不返。倘若能识破这种虚假,就不会再浸沉其中,可惜人们往往走出这一个迷惑,又进入另一个迷惑之中。就个人而言,如果最令人沉醉的事物都能一一看破,那么就很少有能让他迷惑的事了,自然就能处处清醒。

让人觉得难以放下的,无非是名利、得失和憎爱。难舍名利的人,如果没有名利便觉得呼吸困难。生命不可爱,一旦得到名利又怕失去,仍然觉得呼吸困难,生命难可爱。而心怀憎恨的人眼中看到的人可恨,心中想到的事可恨,连脚下踩的路都会令他生厌,何况是难舍的事。至于情痴爱圣们,则你爱我不爱,我爱你不爱,好不容易两人相爱了,今天吵架,明天冷淡,后天又不得不分离。

人心牵牵缠缠,天地却始终辽阔。眼前无路往往是心中无路,心中无路则是自己搬来石块挡道,如果将石块拿走,自然万境宽广,诸事顺遂。

一七、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

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评语]  一般人遇到自己所不能解决或是无力承担的事时,往往容易采取逃避的态度,或自我保护的措施。但若人人都采取这样的态度,岂不是无人来担重任了吗?所以,逢着大事或难事时,便可看出一个人的担当。一有胸襟气度的人,在面临逆境时不会怨天尤人,他能接受顺境,也能接受逆境,因为他明白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尤其需要人的努力。

喜怒最易使人心动而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喜要能不得意忘形,怒要能明白事理,所以有涵养的人往往不易为喜怒所动,一方面是真正可以喜怒的事并不多,一方面也是怕因喜怒而判断错误。一般人容易随别人的行止,而和他们做出同样的事,但别人所做的事不一定是对的,真正有识见的人心中自有取舍,而不会盲目地追随。

一八、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箪食豆羹之间。故以我索人,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评语]  白日喧扰,无暇静想,人较易依一时的欲念而昧理行事。等到万籁俱寂,一灯独坐,细想一日言行,才觉多有不是,而生惭意。因此,夜气清明时,最容易自我反省。

真情不在锦衣玉食,而在箪食豆羹,因为锦衣玉食味浓,人心易贪恋而忘情,箪食豆羹味淡,人心不生执着反易流露。就如以酒交友多入昏沉悔恨,以茶交友反见情意长久,道理是相近的。

为了改变一个人的行为而不断去要求他,不但自己疲累,他人也会生厌,倒不如让他自觉其非,才是根治之道。同样的,与其去攻击他人的恶行,使他恼羞成怒,不如使他自惭而向人坦白,才是最好的办法。如此既不会疲累生厌,也不会令人恼羞成怒,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一九、宁为随世之庸愚,勿为欺世之豪杰

宁为随世之庸愚,勿为欺世之豪杰。。

[评语]  大好大恶之人,往往才智高人一等。多见世人死于欺世的豪杰之手,而不见世人死于庸愚之口。才智不足,固不足以为论,而才智匹配的人,如果心术不正,专图一己之利,其才智无非是吃人的工具,如何称得上是豪杰?如王莽、曹操之辈即是。

豪杰之为豪杰,在于能运用才智造众人之福,否则只能称之为枭雄寇盗,所谓欺世之豪杰,便是指这一类的人而言。

一般人不甘做庸愚,而宁愿做豪杰,无非是为了表现自己,少有发心为众人谋福利的,这样的发心,即使才智足够,难保将来不欺世盗名。倒不如安守平庸,免得贻人口实。豪杰之心甚苦,不能担其苦的不足以为豪杰。庸愚易为,守善随世,又有几人甘心为之?人贵自知而不自限,庸愚之徒与欺世之辈相较,却是大大的豪杰呢!

二〇、习忙可以销福;得谤可以销名

清福上帝所吝,而习忙可以销福;清名上帝所忌,而得谤可以销名。

[评语]  清闲安逸的日子并非人人都能过的,不仅上天不容许如此,人们也不容许太过清闲的人。人在清闲中容易懒散,逐渐失去生命的活力,甚至生出悲观的思想,这是因为身体闲了,脑子却不得闲。每见一生辛苦的人,一旦退休下来,却不懂得如何排遣生活,过不了几年,就衰老而死这是上天吝福呢?还是人不堪无聊么?倘若能够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做些有意义的事,就不至于如此了,所以说“习忙可以销福!”

名声是不容易维持的,而且也是累人的事。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完美的名声有时也会带来祸害。因此,如果遭到他人毁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名声既然受损,就不易遭人嫉妒,而可以摆脱盛名之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二一、人之嗜节,当以德消之

人之嗜节,嗜文章,嗜游侠,如好酒然,易动客气,当以德消之。

[评语]  嗜名节的人可以为名节拼命,嗜文章的人可以为一句辞藻反目成仇,而以游侠自任的人却又打架有余,仗义不足。这些大都是“客气”,也就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正喜欢。追根究底,不过是好面子罢了,于自己毫无裨益。更说不上什么有利他人。凡此种种,无非是缺乏道德修养所造成的结果。嗜名节、嗜文章、嗜游侠原非坏事,知识名节为的是节操,文章为的是雅意,游侠为的是义气,若没有清楚的认识,往往行之非真,而虚有其名。如果因为一时兴起而去接受它,等到厌倦了,又弃之如敝屣,就完全失去原意了,带来的害处可能比益处还大。

二二、一念之善,吉神随之

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评语]  我们内心的每一个念头,虽不具备吉神恶鬼的形象,由于心念与之相通,心怀善念的人,自蒙吉神呵护,心怀恶念的人,自与恶鬼同途。任何善恶的念头,未发诸行为之前,在心中已然自己承受。心中充满恨意的人,心已在地狱;心中充满善意的人,由于善意带来的欢喜,便如同身在天堂。

善恶而付诸行为的,在佛家又有三种承受的方式,一是今生承受其果,作奸犯科而遭制裁的便是此类。另外两种是下一生或是来生再承受。所谓吉神与厉鬼,其实完全在于我们自己。鬼神不能祸人,福祸惟人自取。为善的人心胸舒坦,本身就是自己的吉神。为恶的人心中充满蒺藜,本身形同恶鬼,还会有恶鬼不认他为同类,而黏着他吗?

二三、梦里不能张主;泉下安得分明

眉睫线交,梦里便不能张主;眼光落地,泉下又安得分明。

[评语]  人在白日凡事诸多主张,追逐声名美色,争强斗胜。但是夜来,眉睫才一交合,或为虎狼所追逐,或为恶人所包围,或与所爱而分离。即使最亲爱的人,梦中也仿佛对面不识。这与白日的意气风发,事事必以自己为中心大异其趣。然而,白日的自己又何尝是自己的主人,梦中以为真实的,白日不也一样以为真实吗?反倒是梦中的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渺小。好梦固然留不得,恶梦也避不去,较之受到种种环境牵制与命运摆布的白日,梦又何尝不是更真实的一面呢?

佛家说生命有六道轮回,又说死后有四大分离的种种可怕现象,称我们这个色身为幻身,都是不无道理的。我们所追逐的一切在永恒的时空看来只是渺小的幻影,因此,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许多事情都可以释怀了。

二四、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

佛只是个了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

[评语]  人自以为很聪明,却不知整日活在烦恼欲望的束缚中而不能自己。很多事情未来时起渴望妄执,已来时生非分追逐,去后复在心中念念不忘,全不知放下的快乐,而不断地以欲望自我烦恼束缚。

也有人明了到这一点,便躲到山中将心放去,认为这才是放下一切的方法。殊不知这种以为自知的了了,其实是不了,因为心中还有对放的执着,这个“放”字成了无形的枷锁,使他动弹不得,不敢接触任何事物。这在佛家看来是小承不究竟的做法,是为佛所呵责的。莲花居水而不沾水,若为了怕水而种在旱地,它就会枯萎而死。如果在心中能将烦恼根本放下,连放下的念头也除去,生于世间而不着于世,那就是真的“了了”,也是个人间的了仙。

二五、人我往来,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剖去胸中荆棘以便人我往来,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评语]  一个人的心中一旦存有不平之气,在与人交往时就容易伤人,即使是闭门独处也会伤害自己。什么是妨碍我们与人交往的荆棘呢?无非是埋藏在人心的不信任、嫉妒和自私,这些造成我们拒绝将心胸坦诚开放,即使在形体上与他人握手,心却背道而驰。

人是需要友谊的,友谊使我们欢笑、歌唱,更使我们患难与共。友谊就像一扇门,需要自己去挖掘,你不去扣门,他人如何会为你开启?你不打开,别人又如何进来?同样地,不把屋内的荆棘除掉,不但自己不能安居,别人又怎肯进来呢?

有一首极可爱的诗歌:“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如果能剖去胸中荆棘,获得这样的友情,岂不是天下第一快活的事?整个世界在我们眼中不是显得更完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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