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收证上的“协和语”
协和语一般是指伪满时期汉语和日语混杂使用的语言表达方式。在书面语中主要表现为在汉语表述中夹杂日语词汇,或者日语表述中夹杂汉语词汇的表达方式。在口语中则主要指带有日语语法习惯的汉语表达方式,比如:你的什么的干活?(即你是干什么的?),也包括日语的汉语谐音表达方式,如文学作品或影视剧中常出现的八格牙路(ばかやろう)、米西米西(めしめし)、太君(たいじん)等语词。当时的伪满政府是个傀儡政府,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实际被日本人所控制,在政府机关和各种社会机构中有大量日本人任职,许多公文和经济活动的票据都是日式的,因此协和语的使用非常普遍,下面几张伪满时期的领收证书就存在协和语的表达方式。
领收证书本来是一种日式凭证,但在伪满时期的经济活动中也大量使用,相当于汉语的收据或发票。这几张领收证书都是当时在赤峰地区使用过的,其中有伪满蒙民裕生会热河省喀喇沁右旗支部开具的,也有翁牛特右旗赤峰街公所开具的。以翁牛特右旗赤峰街公所开具的领收证书为例,这是一张制式票据,以汉语表述为主,其中夹杂着一些日语词汇,最明显的是中间划掉的一行有一个日语片假名词汇“ヨリ”,结合上下文的汉语,我们基本能推断出这是一个表示时间起点的接续词。
(这张领收证上有一个日语片假名词汇“ヨリ”,一个日语简化汉字“円”,还有“生徒”“司计”等日语中的汉语借词。)
这张领收证书还夹杂着日语中的古汉语借词。我们知道,日本文化受我国的影响深,尤其是在汉唐时期,日本曾多次派遣使者来学习我国的文化和礼仪,后来受汉字的启发才发明了日本的语言和文字,因此,日语中有许多借用汉语的词汇,称汉语借词。这张领收证书中的“生徒” 和“司计”就是日语中的汉语借词。“生徒”日语中音读せいと,不读shengtu,含义指中小学生。在古汉语中,“生徒”泛指学生,应用也比较普遍。《后汉书·马融传》:“﹝ 融 ﹞常坐高堂,施絳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 欧阳修《举留胡瑗管勾太学状》:“然臣等窃见国家自置太学十数年间,生徒日盛,常至三四百人。”元好问《十七史蒙求序》:“教授生徒,必使知己之所知,能己之所能。”文中都有“生徒”一词。另外一个词“司计”在古汉语中为官署名,掌财物出纳稽核,后衍指从事财务管理的人。赤峰街司计即指赤峰街公所的财务总管或总会计师。这个职务由日本人北田增次郎担任,可见当时赤峰街的财政大权都被日本人掌管和操控着。
(领收证、财团法人、支部长都属于和制汉语)
领收证书中还夹杂着日本创制的汉语新语词,通常称和制汉语。比如:“领收证书”这个名称本身就是一个和制汉语,蒙民裕生会开具的领收证书中“财团法人”“支部长”等词汇也属于和制汉语。翁牛特右旗警察署开具的种痘证书中有一个词“续柄”也是一个和制汉语,续柄是一个户籍用语,指领收人与户主的关系。这些词汇在传统汉语中并没有对应的词汇,而是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人在翻译英文、德文书籍时,选用意思相近的汉字造出来的。清末以来,大量和制汉语,诸如革命、哲学、干部、中央机关等词汇,随着日文书刊的译介传入中国,留日归国的汪荣宝和叶澜在1903年编纂出版过新名词词典《新尔雅》,里面许多外来语都是和制汉语,张之洞曾指着汪荣宝的名字说:“此轻薄子,不可用。”但当时学人要完全摆脱和制词不大可能,张之洞有次请幕僚路孝植拟一办学大纲,见拟就之文中有“健康”一词,便勃然大怒,掷还批道:“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路孝植回曰:“名词亦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恨。” 再如我们所熟知的协和语“八格牙路”就是和制汉语“马鹿野郎” (ばかやろう)的汉语语音读bakayalaou,“马鹿野郎”是日本的国骂,据说含义与“指鹿为马”的典故有关,按照日本人的理解,分不清马和鹿是形容一个人很蠢,野郎即山野村夫,没有见识的人,合在一起就是愚蠢、笨蛋的意思。日语和汉语的关联真可谓千丝万缕,纵横交错。
(证书左侧是一段汉日混杂的说明,片假名都是日语的接续助词,“续柄”是一个和制汉语。)
综上所述,领收证书虽然是基于汉语表述的票据,但里面混杂了日文假名、日语的汉语借词、和制汉语等日语,再加之汉语与日语的关联,使领收证的语言表达变得似是而非,即不是完全汉语的表述,也不是完全日语的表述。因此,协和语不仅仅是语词,也包括在汉语中夹杂日语,或者在日语中夹杂汉语的行文方式。这种表达方式不仅在公文票据中存在,在伪满时期的图书、报刊杂志、课本、在华日本情报机构的调查报告中都普遍存在。
(两张格式相同的中式收据中,左侧收据用了一个日式汉语“授业料”,即学费。)
协和语的出现,给汉语的语言环境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污染和混乱,从本质上说是丧权辱国的表现,是文化侵略的结果。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汉语对外来语的吸收和改造能力是非常强大的。近代以来,外来语的大量使用,包括协和语的出现,并没有改变汉语的本色,反而通过对外来语的吸收和改造,使其中一部分成为现代汉语的组成部分。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史也证明,一切外来的文化都会在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中被消解、被中国化,这似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中华民族是一个开放包容的伟大民族,汉语言也是一个兼收并蓄的优秀民族语言,在语言的交流和碰撞中,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可以使一切外来的语言文字中国化,就好比“日料”这个词,作为“日本料理”的简称,实际上已经是中国化的语言,你从日语词典里找不到它,但可以从现代汉语的新语词中找到它。许多人最怕被西化,翻开近现代史,我们从来没有被西化过。相反,从来都是西方的东西被中国化,这就是我们的民族自信,这也是我们的文化自信,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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